这里是星罗天观,山脚出口有障忆诀,即便今日在这处窥探了记忆,待到他们一同出去后也将成为一段被遗忘的往事。他自己不会记得,公孙念更不会记得自己遭了暗算。明煜神君遂坚定了自己的计谋,且他不觉得日后那人清醒时会让他占得先机并在空玄上栽跟头。
念及对方现在的身体状况,明煜神君循序渐进,不敢向对待风瑶那样强取豪夺。
低沉的箫声在山洞中回荡开来,记忆的大门遂被开启。那一世尘封的秘密犹如一条涓涓流淌的溪流在眼前铺展开,而这对于明煜神君而言,却仿佛汹涌的北海,滔天的巨浪一个又一个地砸向了他的天灵盖,叫他招架不住。
原来,这就是公孙念一直隐瞒着的事情。
明煜神君颓然而坐,淹没在他人的情绪中,灵台混沌,一片嘈杂。公孙念当时的恐惧、焦急、痛苦与绝望是那样得强烈,强烈到即便只是窥探这段记忆都能让人几近崩溃。
他从未曾想过事情会是这样。眼前的公孙念已然不再是那个公孙念,却依旧是他!他经历过悔恨,所以知道要去珍惜,是以那天在二十三重天的时候,他才会说那样一句话。那段记忆太过痛苦,所以方才他才会王八似的那样没心没肺地说晦气话来刺痛他。
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明煜神君觉得喘不上气。公孙念说过的话,一字一句,历历在目。当时,他并不明白。而今,他终于明白了。可终究,他还是会忘记,忘却这一段血淋淋的前尘往事,忘记他们在这处所历的一切。
明煜神君瘫坐在地上癫癫地笑了起来,眼底却泛着微微泪光。他替公孙念觉得不值。待到从这里出去后,堂堂天祁君,众神眼里年青一代的仙风典范,不仅要挨雷劈,就连前程也一并毁尽。可到头来,他为的却是这么一个什么都不知道、还一心想要推开他的人。
玄衣皇子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想要抽醒自己,把这一切都当做是场梦。待到梦醒,他们便还在鹤澜堂,过着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脸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烧感,百感油然而生。
若神仙能选择出生,那么他宁可自己生在寻常人家。
若他有选择的权利,他会抛弃一切与公孙念远走高飞。
恨只恨,他生在皇族,代表皇族。天帝不会纵容他们,更不会放过他们。而他肩头的担子,也注定要将他扣死在凌霄宝殿的宝座之上。
明煜神君从未如此厌恶自己的身份,可这枷锁却注定了他的一生。
白衣仙君一睡便是一月有余。待到他转醒时,发现玄衣皇子正支着一条腿,歪着脑袋坐在一旁观赏他。
公孙念微微侧了头,目光交融,片刻后他才道:“还没看够?”
“四壁空荡,也就你这处的风景好看些。”明煜神君换了一条腿一条胳膊继续支着头看他,“即便看得腻味,也总比那黢黑石壁要好看些!”
白衣仙君眨着眼,气息平稳地看着他,掷地有声道:“给你看。”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在明煜神君好不容易维系住的无波无澜上点了把火,烧得他肝火旺盛。
“我从前怎么就没发现你原来是这么厚颜无耻之人呢!”
公孙念勉强勾了勾嘴角,“现在知道也不算太迟。”
他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发现之前束缚着的疼痛已近消散。掀起斗篷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腹部,上面缠着厚厚的绷带,却是干干净净,没有染上血迹。
“我睡了多久?”
“不知。”明煜神君随口一答。
公孙念了然道:“你带着的药几乎都用完了吧?”
玄衣皇子沉了口气,答得淡淡,“都用完了。”
“你若是再捅我一刀,我大约就真的在劫难逃了!”
明煜神君闻言又起了想揍他的冲动,却碍于他现在这半条命的样子只得默默咽下这口气。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他遂转移了话题,“别告诉我是凑巧,我不信!”
“铜板。”
“铜板?”明煜神君随即摸出了那枚寒掺的压祟钱,“有何玄机?”
“上头有个术法,用以追踪。”
“你加的?”
公孙念含糊地唔了一声,算是认了。
“看来你是处心积虑早有预谋啊!”明煜神君挑了挑眉尾,脸色却阴沉了下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公孙念?”不及对方回答,他继而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知道。”公孙念云淡风轻地答了一句。
“知道你还敢进来?!”明煜神君怒道,“我要怎么向你爹交代?”
“无论我继不继承家主,结果都是一样的。”
“什么?”
“子炎,我的心没有那么大。宗家香火注定要断在我这一辈,继不继承并没有什么区别。轩辕家族早晚会有这一乱。”他顿了顿,“事实上,所有家族都逃不过这样的劫难。古往今来,发生的还少吗?”
“公孙念,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难道我说得不对?”白衣仙君平静道,“殿下日后要娶妻纳妾生儿育女,我管不着。但我心我知,没人能强迫我去做我不愿意的事情。同样,亦无人能拦着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轩辕念!”
明煜神君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可一想到那段悲催的前尘往事,他又委实开不了口去责骂他。一腔怒火无处宣泄,他索性转过身去干自己的事。
“这就……又不理我了?”公孙念伸手去拽他的衣角,可这么大幅度的动作却扯到了伤处,叫他瞬间闷哼出声。
明煜神君赶紧回身去摁他,“躺好了,别乱动!”
他复又掀开斗篷去查看公孙念的伤势。索性绷带依旧白净,没有渗出什么刺目的颜色来。他舒了一口气,把他又裹了个严实。
“对我好一点。”公孙念继而道,“至少在这星罗天观里,对我好一点。”
明煜神君板着张脸不说好也不道不好。
他察言观色道:“殿下,你捅了我,总得负责吧!”
“要不是看在这个份上,你以为你还能像现在这样抓着我的手?”
白衣仙君闻言抓得更紧了。
明煜神君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送了他两个字,“轻浮!”
公孙念从容道:“也不知是谁,刚见面就投怀送抱。”
“滚!”
平日里涵养极佳的神族皇子再一次被眼前这个人气得头皮发麻。
“方才还答应了要对我好些,怎么才几句话的功夫就翻脸不认人了?”
明煜神君皮笑肉不笑道:“有吗?我有答应你吗?”
“那你让我抓你的手干嘛!”
“……”
他一时语塞,憋了半晌才森然道:“我瞧你挺精神啊,伤口不疼了?”
“疼!疼得不得了!”公孙念依旧抓着他的手不放,“所以要同殿下说说话,分散注意力。”
明煜神君闻言又嘴角抽搐语塞良久。
“昨日宰了条蟒,蛇胆给你涂了伤口,还剩些肉,我去烤了给你垫一垫肚子。”他试图抽回自己的手,“你且松一松……”
借着火光,公孙念探头一瞧,果真见着不远处有一堆尸骸。
“殿下,这可不止一条吧!”
“带的药都用完了,一条蛇又只有一个胆,所以就多逮了几条。”他趁机收回了自己的手,顺便给他掖了掖斗篷的袍子,“你不是疼吗?先闭眼休息。待会儿我再去捉一条来,给你换药。”
“我不疼,你别去了!”公孙念担忧道,“这处地形复杂,不宜独行。”
“脑门上都是汗,还说不疼!”
“……热的。”
“从小一起长大,开裆裤都穿错过好几回,你以为你骗的了我?”明煜神君抬衣袖给他擦了擦汗,“我自会小心,不必担忧。等你一觉睡醒了,我也就回来了。”
这个山洞深幽,火圈之外,无一处明朗。玄衣皇子委实不敢走远,一来此处岔道多,容易有去无回。二来这里爬虫多,留公孙念一个人在火圈里他也实在不放心。索性爬虫多的好处便是要逮一条蛇来比较方便,只要他的箫声在石壁间来回那么一荡,便能麻痹十步以内的蛇虫,叫他们不得动弹。
论蛇胆,当以蟒蛇胆为极品。此类蛇体型巨大,无毒,是以逮起来也要省心些,只要不被其缠住命脉便无需惧怕。忆往昔,他们在四海八荒云游历练之时也经常捉蛇取胆。取完胆后再视当时境况决定要不要生火烤一烤来开开野荤。
洞中这类生物横行,要捉他们并不费劲。明煜神君轻车熟路地便又祸害了一条蟒,提着人家的七寸便回到了火圈中。
火光映衬着公孙念沉沉睡去的侧颜,有一瞬间,他觉得方才发生的也许只是一个梦。沐凌从未醒来过,而自己则不得不继续在这望不到尽头的煎熬中等待。
绷带之下,伤口依旧触目惊心,可好歹血已经止住了。伤口周围留下了厚厚一层暗色的结痂,拉扯着周围的皮肉,叫人光看着就觉得一阵疼。明煜神君不敢触碰他的伤口,只简单地将蛇胆戳破,把暗色胆汁淋在了上面。
底下的人身形一颤,随即启眼。
“是胆汁,止疼消炎的。”明煜神君摁住了他的肩膀。
公孙念将头砸回地面,迷迷瞪瞪地嗯了一声。
“你再睡会儿,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
后面的几日,天祁君时睡时醒。但总的来说,他醒着的时候越来越长,精神头也是一日好过一日。白衣仙君很快便从躺着不得动弹,到能够坐起来靠着明煜神君打会儿瞌睡,再到能站起来在火圈里溜达几步。得益与这山洞的馈赠,他的伤好得很快,即便相应的代价是洞中的蛇蟒几乎都快要被那皇子打得死绝了。
明煜神君给他换下了斑驳的血衣,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素白纱衣,一边给他系绳扣一边还抱怨道,
“出门在外你也不晓得要备几身暗色的衣袍,受伤流血看起来多不体面!”
过了不知多久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眼下终于有了一个神仙该有的样子,公孙念心里舒坦,心情愉悦。
他大言不惭道:“本君极少遇到这种情况。”
“极少不也遇上了!”
“换下来便是。”公孙念不以为意。
“你带了很多换洗衣物吗?”
“弄脏了就洗干净。出了山洞跃过林子有一条大河,可以在那处洗。”
系绳扣的手顿住了,明煜神君不确定道:“我怎么记得林子外是个悬崖?”
公孙念闻言一愣,“悬崖?”
说完方才的那句话,就连明煜神君自己都愣了一瞬。因他读取过公孙念的记忆,遂也意识到他说的没错。林子后面当真应该是条大河才是!可他明明记得自己是从峡谷中跃上了悬崖,穿过林子来到了这里。一路上不仅没有见到过大河,就连水声都没听到。
还在穿衣的仙君寻思了一会儿,“可能是我记错了。”
明煜神君给他系上了腰带,刻意系得松散,以免勒到他那个还没长好的伤口。
“好了,穿好了。”他将白玉递给他,“找个地方藏好,别掉了,这可是我送你的东西。”
公孙念接过后索性将它收进了墟鼎里,“我不过是给了一文钱的压祟钱,不想殿下竟还了一块玉。真是得了个天大的便宜!”
“得了便宜你就别拿出来显摆了,改日让我瞧见觉得亏了,指不定会再问你讨回去。”
“给了我的东西,哪有再要回去的道理!”他大方道,“就好比这压祟钱,给了你便就是你的了,我定不会再要回来。”
“你可真阔气!”明煜神君嘲讽了他一句,遂就问他,“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公孙念知道他问的是要拿这法阵怎么办,于是他道:“这是一个杀阵,自然要把阵眼妖兽杀了才能破阵。”
“那六头獦狚已经被你砍光了脑袋,难道这处还有其他镇守的妖怪?”
“六头獦狚即已死而阵法未破,说明它并不是守阵妖。我们还得接着找。”
玄衣皇子思忖了片刻,“沐凌,你有没有考虑过这是一个幻境的可能性?”
公孙念眉头微敛,“何以见得?”
“大河与悬崖。”
收拾体面了的仙君琢磨了一下,果决摇头,“兴许只是我们二人之中有人记忆产生了偏差。就这处的情况来看,委实不像幻境。”
“先别急着下结论,等你再好些了,我们便出林子去看看。是或不是,一探便知。”
“好,再容我几日缓一缓,我们便出发。”
“你伤重未愈,短时间内怕是不宜大打出手。还是谨慎为妙,不急!”
这一修养,便又过了十来日,待到天祁君行动大致无碍了,明煜神君才终于收了火圈把他放出去。
洞外安静得出奇,没有妖兽扒着洞口眼巴巴等着,也没有洞中妖怪趁机突袭。
是时已是清晨,空气干燥,无风微凉。他们不敢放松警惕,一前一后往林子里去。明煜神君难能可贵地走在了前头开道,这与他往日里的陋习截然相反。
林子清幽,连翠鸟啼鸣都不闻。
“沐凌,若这是个杀阵,是不是也太安静了!”
公孙念不语,他亦心存疑惑。
“我们都走了小半个时辰了,倘若前方真有条大河,是不是该传来水声了?至少也能闻得水息,不至于如此干燥吧!”
“闫子炎,专心前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开道的时候最忌讳三心二意。”
明煜神君无趣地撇了撇嘴,关上了刚打开的话匣子。
这一路,他们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没有六头獦狚,没有黄眼长蛇,就连爬虫都没遇上半只。出了林子,眼前便就呈了一片开阔。这一刻,高傲自负的天祁君公孙念不得不承认事情与他猜想的不一样。
明煜神君没心没肺地嘲笑道:“堂堂天祁君公孙念竟也有失算的时候!”
脱离林子,他便就松了几分警惕,背着手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一副迫不及待想要让公孙念瞧一瞧那悬崖来证明自己比他聪明的得意劲儿。
如若这当真是个幻境,处理起来并不难。所谓幻境就是依着人心而造,抓着人心中最恐惧或者最希望发生的事情来造劫。他回顾这段日子,又环顾四周,遂就坚定地继续往前迈步子。若要说这处有什么是他极为害怕的,那大约也只有前方不远处的悬崖了。
“走,沐凌,我们去殉个情!”
神族皇子明煜神君兴高采烈地一路往前走,丝毫没有要去赴死时的那种沉重悲壮。公孙念自然知道他那一句不过是玩笑话,也知他定是寻到了阵眼准备出阵。默不作声地跟着,白衣仙君面上依旧四平八稳,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前方的地平线倏尔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苍茫,倒真真给人一种神生将要走到尽头的错觉。
明煜神君站在悬崖边,壮着胆子探头朝下望了望,目光所及,一片黑暗,深不见底。他咽了口口水,心跳不受控地加快。即便知道这不过是幻境的阵眼,是个虚晃的幻象,他也觉着一阵心慌。
“你确定这是阵眼?”公孙念抱着胳膊站在他身旁同他一起往下望去,“若这不是阵眼,你我闭眼这么往下一跳,可就粉身碎骨了。”
明煜神君啧啧出声,“死的时候还能拉上一个作伴的,想想也不算太亏!”
他遂缩回脖子寻思了一番,寻思出了个馊主意来。
“沐凌,说句肉麻话来听听!”
“什么?”公孙念一时没能跟上他的脑回路。
“寻常年轻男女殉情前,不都要说些肉麻的话嘛!”他起劲道,“来来来,我们也来装一装!”
公孙念嘴角抽了好几抽,欲言又止,半晌才叹了口气,“你闲着没事干的时候,是看了多少凡间的狗血话本!”
明煜神君嘿嘿一笑,“不是闲着没事嘛!”他继续怂恿道,“若真的跳错了,我们就当真成了殉情的了。来嘛来嘛,说一句,以防万一!”
公孙念拿他没办法,一脸无奈问道:“你想听什么肉麻话?”
“你平日里不是挺会撩拨我的嘛!现在给你机会发挥,好好想……”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梗住了,因为公孙念一下子便靠了过来。他们靠得很近,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呼吸可闻。明煜神君清楚地从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叫他突然就不会呼吸了。
五指缠了上去,在衣袖底下紧紧相扣,白衣仙君沉声道:“闫子炎,此生有你,足矣!”
话音刚落,他便在他耳根处亲了一口,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着他飞身跃下悬崖。
明煜神君愣了一瞬,直到冷风刮脸才回过神来,遂杀猪一般急吼道:“怎么说跳就跳,也不打个招呼啊,啊啊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