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春山入海》[十]

[十]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见老杨神色有些不对,黑子搡了他一把,“关切”地道:“你干什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老子惹你了吗?”

老杨机械地转过头,指着旁边无辜的阿盾:“不是,你刚刚说的那个人,我也遇到了。他家的兵,拿绳子给我拴回来了……当街被抓,也是,他家的爹……”

阿盾被老杨指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抱着鸡蛋花直往小龙儿身边缩,脸红通红:“对……对不起……我……我……”他一个劲道歉,舌头却打了结,本就坐不住的小龙儿此刻“刷”地站起身来,挡在阿盾前面,轻嗬:“又不是你的错,你道歉干什么?老杨你也太坏了!走,阿盾,这屋里好无聊,我们看海去!”

小龙儿的辩护对阿盾而言,如同沙漠旅人撞见清泉。他怔怔地望着挡在身前的背影,那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温度,深深烙进他的心底。

对于小龙儿的“出言不逊”,老杨早已见怪不怪了。听到“看海”二字,他反而松了口气——千辛万苦把这小祖宗从金丝笼里偷运出来,不就为了圆她这心愿么?这么一想,一路上的鸡飞狗跳似乎也值了。

老杨朝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恼人的蚊蝇:“快去快去!也算老子不负所托,把你囫囵个儿送到地方了。国王的追兵一时半会儿也摸不到这儿。你老杨我现在可有正事要办。”

小龙儿嬉皮笑脸地应了一声,拉起还一脸茫然的阿盾,像挣脱束缚的小鹿,蹦蹦跳跳地冲出了门。

这回,轮到黑子神色剧变了。自打“国王”两个字钻进耳朵,他脸上那点血色“唰”地褪了个干净,眼神锐利如利刃,死死钉在小龙儿消失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破败的门板。

“你……刚刚说谁来着?”黑子的声音绷得死紧,“那小童子,跟国王有什么关系?”

老杨被他这反应弄得一愣,转念一想,反正待会儿也要讲这几天的事,便随口道:“呵,那小祖宗?不过是个住在城堡里,每年有人给她祈福,吃穿不愁,还整天异想天开要往外跑的麻烦精。对我死缠烂打,最后老子大发慈悲才把她弄出来,结果一路上还被喷得狗血淋头……”

他正想继续添油加醋地抱怨,眼角余光扫到黑子那张极不自然的、甚至透着一丝惊惧的脸,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咽下后面的话,叹了口气,探究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我说老黑,你该不是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吧?”

黑子眼珠下意识地飘忽了一下,但立刻强作镇定,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你身边带着国王城堡里的人,太危险。而且那丫头看着就很狡猾,咱们的事,最好别让她掺和进来。”

“放心,出什么事我担着!”老杨抢白道,语气斩钉截铁,“人是我带出来的,你别主动找她麻烦就行。”他没直说那是公主,但话里话外暗示得够明显了,以为黑子肯定能猜到。然而,正是这份“以为”,让他错失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警示。

屋内的空气凝滞了片刻。黑子最终打破沉寂,清了清嗓子,道:“我在这岛上这些年,倒是听了不少的奇闻,你可能大概也听过些。”

老杨不耐烦地摆摆手:“老子整天忙着跑船找活路,哪有心听那些闲篇儿?你快说就是了。”

黑子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揭秘般的诡秘感:“你知道……‘蕾布拉登萨’这名号怎么来的吗?”

“岛外头那终年不散的浓雾。‘蕾布拉登萨’不就是‘迷雾’的意思么?这无人不知吧?”老杨嗤之以鼻。

“嗯……”黑子点点头,眼神更深邃了,“但这迷雾从哪儿冒出来的?岛上活了几辈子的老家伙都说不清!不过我也是道听途说哈。”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划拉着,“那就得扯到咱们‘英明神武’的国王陛下,帝拉尔的老底子了。”

老杨来了点兴趣,身体微微前倾,示意他继续。

“帝拉尔?”黑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满是鄙夷,“他是个狗屁国王!早年间,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海盗头子,手下拢共就几十号歪瓜裂枣,专在近海干些劫掠商船、敲诈渔民的勾当,勉强糊口罢了。”

穷乡僻野没有酒水,他给自己和老杨各倒了杯椰子汁,灌了一口,清爽感似乎刺激了他的谈兴:“后来啊,他胆子肥了,把主意打到了远海一支规模更大、更有组织的‘航海队’头上。呵呵,你猜怎么着?他以为撞上肥羊,结果发现对方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干的勾当比他更黑更狠!硬碰硬,帝拉尔那点家底儿还不够人家塞牙缝,被打得抱头鼠窜!”

“那阵子,他们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黑子咂咂嘴,眼神里带着一丝对亡命徒的复杂感慨,“没‘目标’可劫,一帮子人饿得眼冒绿光,最后只能去玩命猎鲨鱼!结果点子背到家,撞进鲨鱼窝了!啧,那那真是血流成河……”他猛地一拍大腿,仿佛亲见那惨烈场面,“几十号兄弟,活生生喂了鱼!帝拉尔能捡条命,全靠他那些兄弟用命给他垫背!最后就剩他一个活着了。”

说到这里,黑子停下来,和老杨交换了一个极其嘲讽的眼神,老杨也忍不住“啧”了一声,对这位国王陛下的“光辉历史”表示鄙夷,喉结滚动,低声骂了句:“龟孙的……就这也配威胁我!” 就在这时,屋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隆声,像大地深处在打鼾。黑子侧耳听了听,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没事,这地方就这样,不定时起潮,这会子,应该是潮水要来了。”

“后来呢?”老杨追问,声音有些沙哑。

“后来?”黑子撇撇嘴,“后来走投无路,只能厚着脸皮,去投奔他曾经恨得牙痒痒的死对头——那支‘航海队’的船长。当了个下等的跑腿子。帝拉尔管那老大一直叫‘船长’,嘴里叫得那叫一个恭敬,心里头怕是憋着劲儿,想在这海盗窝里往上爬吧。”

黑子又灌了口椰子汁,眼神变得有些玩味:“都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次他们又在海上‘干活’,抢的那条船却藏龙卧虎,突然暴起发难,抄起家伙直扑那船长!眼看船长就要交代在那儿,帝拉尔竟然一声不吭就扑了上去,硬生生替船长挡下了绝多数攻击!嘿,就这一下,让那船长对他刮目相看,直接提拔他当了副船长!”

老杨听得入神,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再后来呢?”黑子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神秘,“这帝拉尔啊,没想到还是个多情种!不知在哪勾搭上了一个来历不明、美艳绝伦的姑娘!嚯,听说,那叫一个爱得死去活来,天昏地暗!”

他猛地一拍桌子,眼睛放光:“你可知道!那女子压根就不是人!是那一方海域的海神!叫什么……哦,‘濡沫’!那可是海神啊!那本事大了去了!有她暗中相助,帝拉尔在那海盗堆里简直是如鱼得水,顺风顺水,风光无限!”

老杨听得倒吸一口凉气:“海神?!”

“嗯,”黑子压低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可惜好景不长……后面不知道出了什么天大的变故,这海神‘濡沫’,死了。”

“死了?”老杨讶然。

他语气沉重下来,“据说她的血肉,就化作了这环绕蕾布拉登萨的浓雾,让外人再也找不到这座岛……也许就是我们怎么也出不去的原因吧。”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恐惧:“死前,她还把自己的神力,凝聚成了一颗‘定海珠’,交给了帝拉尔,嘱咐他一定要把这珠子还归大海深处。说是什么……若干年后,会从中孕育出新的海神……”

“那珠子呢?”

“珠子?”黑子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复杂、混杂着鄙夷和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表情,“嘿!后面又不知道出了什么鬼!反正那颗定海珠,最后没还回去大海!它……它变成了个小孩!”

“?!”老杨的仿佛想到什么,瞳孔急剧紧缩。

“对!最开始是一个胚胎,过了不知多少年,才变成一个小孩模样。而且珠子里的神力,也莫名其妙地消散了!”黑子死死盯着老杨,一字一顿地问:“你猜,这人是谁?”

老杨的心猛地一跳,一个荒谬又惊悚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

黑子没等他回答,带着浓烈的厌恶道:“所以啊,别人都不知道,他们这个公主压根就不是人,更谈不上什么女儿不女儿了。据说是帝拉尔和那个‘船长’——就是现在岛上那个‘老巫’!不知道用了什么‘以血还血’的邪门歪道,硬生生把那颗珠子催生成了人形!如今公主体内的血是拿药炼制的假血,真正的神血大部分被他们私吞了,他们称这神血为精血,有了精血就能长生不老。”

“但是你想想,这种用邪术、被灌了假血造长大的人肯定有要命的缺陷!这‘公主’不仅不能轻易流血,还碰不得海水。我听说,海水对她来说就是剧毒!沾上了,就得化掉!就像……就像你把盐丢进清水里。”

听到这句话,老杨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阵巨大的声响钻进他的耳膜。

轰隆隆——!!!”

那是一阵远比刚才猛烈百倍、如同天崩地裂般的巨大浪潮轰鸣声,毫无征兆地猛烈袭来!那声音仿佛来自深海地狱,带着惊雷的气势,瞬间淹没了所有声响,震得老杨双耳嗡鸣,眼前发黑!

“蠢货!!”老杨猛地从地上弹起,神情恍惚。他根本没听清黑子在说什么,巨大的声响和莫名的恐惧攫住了他所有的理智!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说!”

“不要……”

“千万不要有事!!”


他像一头发狂的野兽,不顾一切地朝着小龙儿和阿盾离开的方向猛冲出去!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黑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吓了一跳,随即脸色剧变,似乎也瞬间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他低头想了一会,走出门去,朝另外一个方向跑去。


老杨刚冲出没多远,就看到阿盾跌跌撞撞、满脸泪痕地朝他狂奔而来,一头狠狠撞进他怀里,几乎把他撞倒。


“救命!公主!!”阿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公主……公主她……我们本来在看海……好好的……突然……突然就涨大潮了!好大好大的浪!我……我想拉公主跑远点……她不听……海水……海水扑上来,浪花溅到……溅到公主的手臂上……就像……就像滚油泼上去一样!!”阿盾的声音充满了惊骇,“嗤啦一声!冒烟了!我亲眼看到……看到公主的手……在……化掉!在消失!!”他惊恐地比划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们拼命躲到远处……可是……可是公主……她……她好像……跑不动了,我拉不动她……拉不动……求你!快!快去救公主啊!!”

老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他绕过语无伦次的阿盾,双眼瞬间失去了光亮,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一种灭顶的茫然。随后只能暗自骂了一句,朝着海岸的方向发足狂奔!


冰冷刺骨的海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带着浓重的咸腥和死亡的气息。老杨的心跳在狂奔中如鼓点,每一次撞击都带着短暂的痛楚。阿盾声音他脑中回荡:

“化了……冒烟……消失……!”

终于,他冲上了那片可以俯瞰下方礁石滩的高坡。

小龙儿蜷缩在一块相对干燥、远离海浪侵袭的巨大黑色礁石凹陷处,小小的身体紧紧缩成一团,像一只被暴雨打蔫的小鸟。她的左臂自手肘以下,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过,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半透明状态!那并非实体的血肉,更像是凝聚不稳定的雾气,边缘还在极其缓慢地、肉眼可见地丝丝缕缕地飘散!她的脸色是死寂的灰白,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颤抖着。

“公主!!!”老杨嘶吼着冲下陡坡,碎石硌得他膝盖生疼也浑然不觉。

听到他的声音,小龙儿涣散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艰难地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到老杨那张因恐惧和狂奔而扭曲的脸,她灰白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竟然挤出来一个嘲讽的笑来:“老杨……你这样子……好丑……”

“闭嘴吧,有这功夫还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老子好千辛万苦把你带出来……不能……”老杨一边贫嘴,一边冲到礁石边,他不记得自己下意识说了什么,手里的动作却在一瞬间变得无比轻柔,仿佛怕碰碎了这即将消散的手臂。他避开左臂,伸出颤抖却异常稳定的双手,穿过她的腋下和膝弯。

“老杨……之前怎么不知道会这么疼……可我还是想……回……”小龙儿气若游丝的声音钻进他耳朵,像风中残烛。

“别说话!我们回去!没事的!一定有办法!”老杨连忙安慰道。怀里的女孩软趴趴的,果真像要溶于水中的盐。阿盾也踉跄着追了过来,紧紧跟在后面,怀里还死死抱着那只吓呆了的小兔子。

老杨抱着小龙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湿滑的礁石和沙滩上奔跑,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阿盾跟在旁边,几次想伸手帮忙,却又缩了回去,眼神闪烁。

好不容易回到他们之前栖身的简陋海草屋,没看到黑子,当然老杨也来不及去留意周围有谁,他小心翼翼地将小龙儿放在铺着干草的床铺上。她的意识似乎有些模糊,眉头紧锁,发出痛苦的呻吟,手臂仍在不断逸散着微弱的白气。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谁来告诉我该怎么办?!”老杨朝着屋子吼道,无人应答,而他必须想办法止住消亡,“水……水!拿清水来!”

周围除了阿盾没有别的人,他总算是能帮到什么,忙不迭冲出去找水。


老杨焦头烂额地跪在床边,用力扯下身上的衣服,试图用布条缠住手臂,与正常的地方隔绝开来。此刻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帝拉尔、海神、定海珠、邪术、副作用……就在这时——


“砰!!!”


木屋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门,被一股巨力猛地从外面踹得粉碎!木屑飞溅!


刺眼的阳光和飞扬的尘土中,一群身披锃亮铠甲、手持利刃的皇家骑士,如同钢铁洪流般瞬间涌入狭小的空间!冰冷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将屋内的空气都冻结了!


为首之人,身材魁梧如山,正是骑士长乌拉拉!他那张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如同两把冰锥。而在他身后,黑袍面具的老巫如同幽灵般静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透过面具,冰冷地扫视着屋内的一切,最后落在小龙儿那惨不忍睹的手臂上,眼神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

老巫无声地走上前,老杨下意识上前挡住,却被数名士兵扣下。老巫手指快速而精准地在小龙儿被包裹的手臂附近点了几下,随即划破自己的手指,血液流出,滴落在伤口上。小龙儿手臂逸散白气的速度似乎肉眼可见地减缓了一些,她紧锁的眉头也稍稍舒展,陷入了更深沉的昏睡。老巫对乌拉拉微微颔首。老杨松了一口气。

“带走!”乌拉拉一挥手,士兵蜂拥而上,将老杨团团围住,一行人回到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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