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钟的女人

        1993年。那是一个秋雨绵绵的早晨,我进入郭塬初中的大门,映入眼帘的宽阔的砖铺走廊,中间有一个圆形小花坛,像是把走廊从中间“斩断”了一般。走廊的两侧整齐地排列着数排房屋,左右对称。白色的墙,灰色的瓦,陈旧而古朴,庄严而肃穆。我们的教室在往进走靠左侧最里面的一排,是刚新修起的红砖红瓦房,显得格外耀眼。在右侧第三排房子的后屋檐下,悬挂着一个褐色大铁钟,犹如一个放大的巨型铃铛,下面连着一条长长的绳子,钟面铁锈斑斑,记载着学校的光辉岁月。在当时,它算是学校的“中枢神经”,“指挥”着师生的行动。敲钟可绝对是个麻烦活,每天来来回回要跑几十趟,准时准点到达屋檐下,拉起绳子,绳子上方有一个小铁锤,随着绳子摆动而敲打在钟壁上,发出各种节奏不同的声音。你听,“当当...当当...”这是下课的声音,“当当当...当当当...”这是上课铃声,还有休息铃、集合铃声等各不相同。在上个世纪上学的人毕定能分辨出那各种钟声代表的不同含义来。当时负责敲钟是我们袁老师的爱人,大约五十多岁,齐耳短发,体态微胖,不苟言笑。不过,遗憾的是今天故事的主人公与她无关。

        那是刚开学后不久的一个中午,我们正在教室里写作业,只听外面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铃声“当当当当当……”学生们都面面相觑:“不是刚上作业课吗?”“这铃声什么意思?要集合吗?”“又是那疯婆子来啦!”班上几位“精通时事”的学生如是说。“什么?疯婆子?她干啥要敲钟?”“我见过。她也来我们小学敲过钟!”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教室里顿时犹如捣了一扁担的麻雀窝,叽叽喳喳地嚷开了。我那时绝不似现在这般沉稳。十二、三岁的我酷似风风火火的男孩一般,属于“好事者”。这件事一下子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决定探个究竟。于时我跑出教室,刚准备探出身子向外张望,和前来教室巡视的班主任耿老师撞了个满怀,一个趔趄差点栽倒,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没能目睹敲钟人的容颜,一首顺口溜倒是在班里流传开来“XXX,爱趴码头望”。你别说,和我名字连起来还真的挺押韵的呢!

        后来的许多天里,经常听到那种杂乱无章的钟声,有时每天敲几次,有时好不几天不见踪影,毫无规律可循。但每次来必敲钟,而且是两次。虽然每次钟声引起我的遐想,却再也未敢轻意造次,因而久久未能得见敲钟人的真容。直到开学约摸一个月以后,那天正在上体育课,一阵紧急的钟声响起,一位老妇人从迅速从房子后面窜到操场上来。我乘机打量了她。怎么描写她呢?容我想想吧!她个子不高,背部微驼,包着黑色的头巾,辨不清头发的颜色,穿连襟的黑色褂子,腰里胡乱系着绳索,裤筒从脚踝附近也扎着绳子,露出一双缠过足却不彻底那种“解放脚”。面色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脸上布满很深的皱纹,当时大约五六十岁的样子。她精力充沛,步履快捷,跟着我们在操场上跑。她跑中间小圈,口里不停地喊着“一二一、一二一……”逗得学生哈哈大笑。体育老师靠近她,对她喊“快回去,羊把你家麦子吃了!”她嘴呜哩哇啦说了几句,然后一溜烟就走了,临走之前仍不忘跑去敲敲那钟。“当当当当……”的钟声再次响起,宣告她此次行程的结束。

        听同学讲,她是张维邦老师的后妻。张老师是一位干瘦的老头,谈不上和蔼,但精神矍铄,临退休前在唐洼小学教书,正是我的启蒙老师。至于他的爱人是怎么变疯的,倒是众说纷纭:有同学说,是因为她以前唱过戏,张老师待她不好才变疯的。也有同学说这位妇人生了两子,其中一名儿子是在这学校里夭折了……有同学还亲眼见过她不疯的时候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场景。至于她的身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悲怆故事?她敲钟究竟代表什么含义?我们无从得知。在当时,可能因为张老师曾经教过我的缘故吧,我宁愿相信她是因为儿子的死才变疯的。现在想想,谁又能说的准呢?

        严格意义上讲,她也不算是敲钟人,但她的钟声伴随我渡过了整个初中时光。好在我们都习以为常,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扰乱正常的教学秩序。也为我们平添了一些谈资和笑料。听同学们讲,她的家在张岘,离学校有七、八里的路程,步行要差不多一个小时。当时她的小儿子也和我们同级上学,每次敲完钟,会跑到儿子所在的那个教室里,如果有老师上课,她在窗外看看就走了。如果碰上空堂课,她就站在讲台上,手舞足蹈,唱一些大家都听不懂的戏文,还会在黑板上写字呢!大家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她儿子面红耳赤,终是坐不住了,拉扯母亲往外走。这时候她的疯病似乎好多了,看儿子的目光满是慈祥。有时候早晨上操的时候就来了,到操场去,伴随着体育老师的哨子声跑在队伍的里侧,一本正经地喊着号子,队伍里一阵哄笑。有时侯碰上活动课,操场里学生很多。有些同学企图靠近她,模仿她,甚至戏弄她,又引来一片哄笑声,她也傻傻地笑着,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但从未伤害过任何人。若是有人喊一句:“快回去,羊把你家麦子吃了!”她必定匆匆往回跑,临走前再去敲钟。可怜的母亲啊!有时候一天来来回回折腾好几趟,就是为了看看儿子方才安心么?我总是远远地注视着,从未加入过捉弄过她的行列。有时侯几天不见,心里便有些牵挂,暗自猜测她是生病了还是精神状况好了一些呢?

        毕业之后,我还经常打听她的消息: “那敲钟人还来吗?”

      “来。几乎天天来!”

      “有时候来!”

      “张老师去世了已经!”

      ……

      “听说她儿子在外面干大事了!应该会管自己的母亲吧!”

        开始的几年还能探听到一点消息,后来便没有音讯了,甚至有些年轻人压根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过。

        几年以后,我在一所学校里教书,那种古老的大钟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每当悠扬的上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那敲钟的女人的影子总在眼前浮现。转眼间,我从郭塬初中毕业已经26年了,她大约已经不在人世了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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