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小说中的谋杀实质上是“荣誉处决”。女性地位低下,宿命、无常与孤独把人往绝望里逼。小说中。报复成为正当,社会舆论支持、司法体系让步,这一切联手阻碍了女性的自由之路。作者对被害者形象的美化也值得细细品味。
书摘:
寻情逐爱
犹如一场高傲的围猎
——希尔·维森特
圣地亚哥·纳萨尔自己也没有任何预感。那天晚上他和衣而眠,睡得不长,也不踏实,醒来时觉得头痛得厉害,嘴里像是含着铜马镫的碎屑。
母亲最后一次看见他时,他正快步走过卧室。他想摸黑钻进浴室,从药箱里找出一片阿司匹林来,母亲被他吵醒了。她打开灯,看见他正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水。从此以后一想起他,她眼前就浮现出这个场景。圣地亚哥给她讲了刚做的梦,可她没留意梦中的树。
“凡是梦见小鸟,都是身体健康的预兆。”她说。
圣地亚哥·纳萨尔又嚼了一片阿司匹林,坐下来呷了几小口咖啡,慢慢地思考着,眼睛没有离开过那两个在炉台边淘洗兔子内脏的女人。……
但是当她(维多利亚·古斯曼)回忆起自己剖开兔子把热气腾腾的内脏扔给狗吃时圣地亚哥·纳萨尔那一脸惊骇的样子,她也不禁打个寒战。
“别那么野蛮,”圣地亚哥对她说,“你就想想,假如它是个人。”
维多利亚·古斯曼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明白,一个习惯了屠宰毫无防范之力的牲口的人,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恐惧。“我的上帝!”她吃惊的叫道,“原来那一切都是预兆!”然而,发生凶案的那个早晨她太过愤恨,于是继续把兔子的内脏扔给狗吃,存心要给圣地亚哥·纳萨尔的早餐添些恶心。
她们只有一件事让我母亲看不惯,就是在睡前梳头。“姑娘们,”她对几个女孩说,“不要在夜里梳头,会耽误水手归航的。”除此以外,我母亲认为谁家的姑娘也比不上她们有教养。“这几个女孩真是完美,”常常听到我母亲这么说,“哪个男人娶了她们都会幸福,因为她们从小就学会了吃苦耐劳。”
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挥舞着白色礼帽向人们致意,所有人都认出了他,因为他的肖像已经广为流传。他身穿小麦色的亚麻西装,脚蹬交叉系带的科尔多瓦皮靴,一幅金丝夹鼻眼镜架在鼻梁上,镜腿拴了一要银链系在马甲的扣眼上。他上衣的翻领上别着勇士勋章,手杖的握柄上雕刻着国徽。这位将军第一个走下车,身上沾满了我们小镇破街陋巷里灼热的尘土。他驱车前来,不过是让所有人明白,巴亚尔多·圣罗曼想娶谁就可以娶谁。
可是安赫拉·维卡里奥不想嫁给他。“我觉得他太像个大人物。”她告诉我。而且,巴亚尔多·圣罗曼根本没有向她献过殷勤,只是施展魅力令她的家人着迷。安赫拉·维卡里奥无法忘记那天晚上的可怕情景,她的父母、两个姐姐和姐夫全都聚在客厅里,强迫她嫁给那个没怎么见过面的男人。孪生兄弟没有参与。“我们觉得那是女人们的事。”巴勃罗·维卡里奥告诉我。他们的父母仅凭一条理由就拿定了主意:一个以勤俭谦恭为美德的家庭,没有权利轻视命运的馈赠。安赫拉我维卡里奥鼓起勇气,想要暗示两人之间缺乏爱情基础,可母亲一句话就把她驳了回来:
“爱也是可以学习来的。”
不过,巴亚尔多·圣罗曼行事果断利落,所以时间还算充裕。“一天晚上,他问我最喜欢哪栋房子,”安赫拉·维卡里奥告诉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就回答说,鳏夫希乌斯的别墅是镇上最漂亮的房子。”如果是我,也会这么回答。那栋房子建在一座四面迎风的山丘上,站在屋顶平台就能望见铺满紫色银莲花的沼泽,仿佛面朝无垠的天堂;在睛朗的夏日里,可以远眺加勒比海清晰的海平线从卡塔赫纳驶来的跨洋游轮。当天晚上,巴亚尔多·圣罗曼便去了社交俱乐部,坐在鳏夫希乌斯的桌旁玩了一把多米诺骨牌。
“孤老头儿,”巴亚尔多·圣罗曼对他说,“我想买你的房子。”
“房子不卖。”鳏夫答道。
“里面的东西我也都买下来。”
鳏夫希乌斯凭着旧式良好教养跟他解释说,房子里的东西是他妻子含辛茹苦一辈子置办下的,对他而言它们是她的一部分。“他真是在捧着心说话,”狄奥尼西奥·伊瓜兰医生告诉我,当时他也在牌桌上,“我非常肯定,他宁可去死,也不愿卖掉在里面幸福生活了三十年的房子。”巴亚尔多·圣罗曼也懂这个道理。
“这样吧,”他说,“那就把空房子卖给我。”
可是鳏夫一直到那场牌局结束都没有松口。又过了三个晚上,巴亚尔多·圣罗曼经过充分的准备回到多米诺牌桌旁。
“孤老头儿,”他重提话头,“房子卖多少钱?”
“没有价钱。”
“随便报个数。”
“抱歉,巴亚尔多,”鳏夫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懂人心啊。”
巴亚尔多·圣罗曼不假思索。
“五千比索吧。”他说。
“你倒直接了当,”鳏夫答道,他的自尊心被激了起来,“这房子不值得那么多。”
“我给你一万,”巴亚尔多·圣罗曼说,“马上支付,一沓一沓的现钱。”
鳏夫盯着他,眼里满含泪水。“他气恼地哭了。”狄奥尼西奥·伊瓜兰医生对我说,他既是名医生也是个作家,“您想啊,一笔巨款唾手可得,却因为精神脆弱不得不拒绝。”鳏夫希乌斯没有说话,只是毫不犹豫地摇头回绝。
“那么请最后帮我一个忙,”巴亚尔多·圣罗曼说,“在这儿等我五分钟。”
刚好过了五分钟,他就挎着塞满了钱的背囊回到俱乐部。他把十捆一千比索的钞票撂在桌上,上面还束着国家银行的印刷封条。鳏夫希乌斯死于两年之后。“他就死在这件事上,”狄奥尼西奥·伊瓜兰医生说,“他的身体比我们都健康,但给他听诊时,可以听见眼泪在他心里翻腾。”他不仅将房子连同里面的一切都卖给了巴亚尔多·圣罗曼,而且请求他一点一点付钱,因为他甚至没有一个能存放这么多钞票的箱子。
我们这些朋友一致认为,巴勃罗·维卡里奥突然对弟弟言听计从,是因为退伍归来的佩德罗一身兵营优派,而且还添了个新花样,只要有人想看,他便撩起衬衣展示左肋上子弹留下的伤疤。对于佩德罗像得了勋章一样到处炫耀大人物才患的淋病,巴勃罗·维卡里奥甚至觉得很是光彩。
那个时候,他弟弟正痛苦地站在罗望子树下一滴一滴地撒着尿。“我哥哥根本不知道那种感受,”在我们唯一的一次见面中,佩德罗·维卡里奥对我说,“就好像住外尿玻璃碴子。”……于是他(哥哥)把刀塞到弟弟手里,几乎是强拖着他去为妹妹挽回名誉。
“没有回头路,”他对弟弟说,“就当这件事已经发生了。”
“该死的狗!”她嚷道,“把它们全宰了!”
人们照她的吩咐立刻动手,房子里安静下来。直到那时,尸体没有出现令人担心的状况,面容完好无损,仍旧保持着唱歌时的表情。克里斯托·贝多亚将内脏塞回原处,用亚麻布条将尸体包扎好。然而到了午后,伤口开始渗出糖浆色的液体,招来不少苍蝇。嘴边出现一块紫斑,像水中的云影一样缓缓扩散,一直蔓延到发根。那张向来温和的面孔透出一幅险恶的表情,死者母亲将一块手绢罩在他脸上。阿宠特上校明白不能再等了,他吩咐阿马多神父动手解剖。“总比过一个礼拜再把他刨出来要强。”他说。
……
尸体交回来时完全变了模样。脑颅被环锯术锯碎了一半。死后依然令人心动的面容,眼下已经难以辨认。更糟糕的是,神父将破碎的肠子全部掏了出来,后来竟然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好对着它们气恼地祷告了一番,然后全部扔进了垃圾桶。最后几个在学校玻璃窗边围观的人也没了兴致,助手则昏厥过去。至于拉萨罗·阿庞特上校,他曾经目睹并制造过多场镇压性的大屠杀,但在经历了这件事之后,不仅研究起招魂术,还成了素食主义者。那具空皮囊里填满了碎布和生石灰,被细麻绳和缝包针粗粗地缝合,当我们将它装进铺有丝缎的新棺材时,尸身险些没散开。“我以为这样能保存得更久一些。”阿马尔多神父告诉我。结果事与愿违,我们不得不在黎明时将他草草埋葬,因为尸体的状况越来越糟糕,屋里已经存不住了。
“无论怎么用肥皂和丝瓜瓤搓洗身体,都没法去掉那股气味。”佩德罗·维卡里奥对我说。他们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可还是无法入睡,因为刚一睡着,那场凶杀案就会在梦中重演。巴勃罗·维卡里奥快要老去时,曾想向我解释那一天对他而言如何漫长。他脱口而出道:“就像比平时清醒两倍。”这句话让我明白,头脑清醒是他们关在牢房里最难以忍受的事情。
于是兄弟两人继续把他抵在门上,轻而易举地轮流将刀捅进他的身体。他们发现恐惧的另一端是一片耀眼的静水,他们像是在水中浮游。他们听不见整个小镇的嘶喊,看不见所有人正因为他们的罪行而瑟瑟颤抖。“我感觉像在骑马飞奔。”巴勃罗·维卡里奥说。但两个人很快就回到现实中,因为他们已经耗光了体力,却觉得圣地亚哥·纳萨尔似乎永远都不会倒下。“妈的,我的表弟啊,”巴勃罗·维卡里奥告诉我,“您相像不到,杀一个人有多难。”
圣地亚哥·纳萨尔进门时他们正在吃早餐,只见他浑身浸满鲜血,手里托着一摊内脏。庞乔·拉纳奥告诉我,“我永远忘不了那股粪臭味。”不过,据他的大女儿佩罗·阿赫尼达·拉纳奥说,圣地亚哥·纳萨尔还保持着往常的仪态,踱着步子,他那张撒拉逊人的脸庞配上粗硬的卷发,看上去比平时更加英俊。走过餐桌时他朝他们笑了笑,接着往前穿过卧室,一直出了后门。“我们都吓瘫了。”阿赫尼达·拉纳奥对我说。我的姨妈韦内弗里达·马尔克斯正在河对岸自己家的院子时给鲱鱼刮鳞,看见圣地亚哥·纳萨尔迈下旧码头的台阶,步伐坚定地往自己家走。
“圣地亚哥,我的孩子,”她对他喊,“你出了什么事了?”
圣地亚哥·纳萨尔认出她来了。
“他们把我杀了,韦内姑娘。”他说。
他绊倒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不过立刻又站了起来。“他甚至还把沾在肠子上的尘土抖落干净。”韦内姨妈告诉我。他从那扇自六点钏起就敞开的后门进了家,随后脸朝下倒在了厨房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