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直面自己第二次失误的事实。
我也没有勇气直接回到总部报告,毕竟,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任务,在完成之前,我不能就这样带着遗憾和罪恶回到那里。现在,上天留给我的出路只有一条。
即使痛苦万分,即使别无出路,我至少也要履行自己作为关东军特工的职责。我要为了祖国而战……只不过,这句话现在只会让人格外无力。
我在窗口一个人坐了很久。老家伙被我抱在怀里,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抱着的是我那年轻的孩子。也不知他在家里过的还好不好……现在的话,也许他已经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吧。
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回到他们的身边,忘记现在发生的一切,就当那时我没有坐上那艘船,没有认识那个人,没有踏足这片遥远而孤独的土地。到那时,我会告诉他,无论如何,也不要走上和我一样的道路,要为了自己,为了所爱的人,用另一种方式履行自己作为男人的使命。
可我,我……已经无法再回头了。
等我再次醒来,太阳已经升起,照在了这片土地上。我勉强直起身子,看向窗外的那座寺庙。依然是半成品,但似乎要比以前规整了许多。
很多日本人也信仰佛教。这种起源于印度,经由中国流传至日本的宗教,同样也成为了我们当中许多人内心深处的慰藉。我望着那里,一不觉,便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和心脏跳动的声音。
那个中国人……在那之后,又去了哪里……?我该从哪里开始寻找才对呢……?
我艰难地收起那把枪,站了起来。这座小楼也许以前是某个工厂的遗址,到处都有废弃的机器零件和发黄的纸张。我从这些东西的空隙处穿过,只感觉自己像是跨越了一个时代。
“好,那就先去那座庙碰碰运气吧,说不定能找到线索。”我想了想。那里的人可能听不太懂中文,但我作为关东军在中国呆了这么久,一些简单的句子还是应付得来的。
想要套到线索,首先要保证诚意。于是,我简单做了些伪装,把士兵的那套衣服脱下来放到一旁,将枪整个盖住,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从一堆杂草中间穿了过去。
我走了两步,一不注意,只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险些栽倒。定睛看去时,那竟是一个比我年轻一些的男人,半死不活地躺在草地里。抱着复杂的态度,我蹲下身,查看这人的身体状况。
“呼……呼……”
均匀的呼噜声伴着让人恶心的酒气从他的口中传出,我来不及捏紧鼻子,被呛得咳嗽了两声。本来以为自己碰到了暴尸野外的倒霉家伙,结果倒霉的竟是我自己。
“我这运气……”
“妈的,呃,谁来烦我,中国人?”
这个醉鬼嘟囔了两声。有点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他是个土生土长的日本人。我皱了皱眉,再仔细打量了他一下:这家伙又矮又胖,身上的破衣服象征性地披在身上,肚脐眼都露在外面。正在我打算把他从草丛中移开的时候,他又发话了。
“喂喂!你别不说话啊!我……我告诉你,你他妈要是中国人,不,中国臭虫,就别想找我的麻烦,不然有你……好果汁吃。不过,臭虫们是听不懂我说话的,哈哈哈哈……“
”清醒一点,少丢人现眼了。“我冷冷地回道,这样的家伙,还轮不到在我面前装厉害的程度。换句话说,我甚至没有必要去想自己心中那些别的事情,用这样的话招待他就足够了。
”嗯?你个臭虫还会说我们大日本帝国的语言?我告诉你,我可是关东军的下士,你惹到我……呃呃……“
我不再和他多嘴。军队中培养出来这样的人,堪称我们的不幸。我将两只粗糙的大手插进他的身下,费劲全身力气,花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才把这个年轻气盛的丢人家伙拖到旁边的土路上。正当我准备起身,离这家伙越远越好的时候——
”砰!“
突如其来地,一颗矮胖而结实的拳头不偏不倚地砸到了我的右脸上。我只觉眼前一阵眩晕,但在我来得及品味疼痛之前,愤怒先一步占据了我的心灵。有关任务和罪过的部分暂且放到一边,此时,我决不能忍受自己平白无故地挨了这一拳头。
”我说你,你这个什么下士,官职不大,年纪也不大,我容忍你辱没士兵名声也就算了,还把你从草丛里拉出来,你反而恩将仇报?“
我如同望向暗杀目标一样看着这个醉鬼的眼睛。他也不甘示弱,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我们僵持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呜啊呜啊“地咒骂了两句,下一秒,又皱起眉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呜呜……中国人,全都怪该死的中国人……我当初当兵就是为了体验一次命令下等人的感觉,结果呢?拿了包子要被指责,打了人还要道歉,这又不是我们国家,怎么还有这么多限制?喂,现在,又轮到你来欺负我了,是吧?”
我站起身,沉默了。这家伙显然一点也不清醒,和他过不去也有些浪费时间。只不过,现在他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本想用自己的行为举例,告诉他作为一名士兵真正要做的是什么;可回想起自己的家人,自己来到这里之后犯下的种种罪过,被迫走上这一条道路,也许某种层面来讲,我正在做的事不比他好上多少。
“走吧,伊田。”
一个声音突然在我的耳边响起,我大惊,茫然看向周围,可四周除了那座建到一半的寺庙和瘫倒在地上的男人以外空无一物。人们围观建庙的热度散去,今天是工作日,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没有。这声音,不知为何,和四郎粗犷的嗓音有几分相似。
“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真是奇怪。从何时开始,发生在我身上的怪事越来越多。莫名其妙的奖赏,突如其来的射杀失误,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我很清楚自己没有精神问题,也绝不是幻觉或是幻听一类的事情,可若是再这样下去,我可能真的会被弄疯。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完成任务,这也是眼下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靠近那座庙。这个地方现在有些杂乱,我一边跨过巨大的横木和大大小小的佛像,一边走近后面的几间小屋——按理说,那些尼姑和工人就住在那里。
“有人吗?”我用蹩脚的中文喊了一句。
……没有声音。
“打扰了?”我又说了一句。
似乎从某处传来了风声。
“?奇怪,按理说现在也不早了啊。“
”喂,别喊了,有什么事,和我说就好。“
我大吃一惊。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出现在我身后,最诡异的是,这个人说的是日语。在这之前,出于一位暗杀人员的敏感性,我再三确认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那么,这个人是以什么方式,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的?
惨了。大白天,工作日,修庙的人一个也没出现,我本应该察觉到异常。刚才的声音已经让我心神不定,结果现在更是直接多出了一个”不存在“的人。我真恨不得和那个醉鬼互换位置……
”怎么啦,不说话吗?你不会害怕了吧?“
我没听懂她说的这句话,但我可以肯定,这是中文。能够熟练地运用双语……不对,这个人应该没有那么玄乎,但也绝不简单。搞不准,她正是上级派来的,准备解决掉我的一名暗杀人员。
“你是谁?是来‘处理‘我的么?“
我看了看自己。真不巧,衣服和枪偏偏不在身上,倘若这个人真不对劲,我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但是,如果事情真如我所想的那样,被上级”处理掉“,也不失为一种解脱。这样想着,我逐渐放下了戒备,慢慢转过身来。
”怎么可能,你想多了。我并不知道你是谁,不过,现在我知道你是一名日本兵,仅此而已。“
我看向她。
这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女人,从外表和口音上分辨不出她究竟来自于哪个国家。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身上多数被扣下了属于劳动人民的烙印,与之截然相反,她那白皙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一尘不染的气息。就我而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女人——即使是在军中的高层内也不例外。
我将目光从她温柔的笑容上移开,向下看去。有些奇怪的是,她的身上并没有穿着一件符合她气质的衣服,那代替了华美礼服和精致装饰的是一套朴素的黄绿色工装。更能形成反差的是,在她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柄铁锹,这东西同工人们手中拿着的没有半点区别。
”您是……“虽然有些接受不了这强烈的反差,可望向自己身上刚才在搬动酒鬼时沾染的泥土和污迹,我只觉自己才是不搭调的那一个,不知不觉间就用上了敬语,”您是这里的工人吗?“
”当然,我受邀帮忙协助建造这座寺庙。至于其他的,你不必知道,这是属于一名女士的秘密。“
她的面部表情十分自然,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眼下,我忘记了白天寺庙没有人的反常现象,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人可以为我提供帮助。
“那……今天这里没有其他人吗?”
“谁知道,可能他们都没有醒吧。……喂,我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想要做什么。”
“呃,我不是很确认你这样年轻的……女士能够帮到我,不过……呃……”
“呵呵……”女人笑了笑,这声音听起来让人很舒服。她用一只手掩住嘴,半晌之后,脸上有些微红,“你和那里醉倒的那个人果然相差不少,我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在日本军队里,还能有像你这样的士兵……可谓是难能可贵。”
“呃……这个……”我犹豫了一下,想到自己的种种行径,只觉她说的话有些讽刺。
“没有关系,说吧。”
“我在寻找一个中国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就在昨天,他匆忙来到这里,随后不知道去了哪里。外貌么……他穿着黑色的衣服,手里拎着一个皮箱。”
“当然,我知道他去了哪里。从这条路向前走五十里,在四平街和怀德县之间有一处小村,他在昨天晚上才在那里稍作休息——抑或,不如说,那里正是他的老家。”
“非常感谢您,那……”
“不如让我为你带路,伊田若幸先生。”
一段时间后,当我走在乡道上,经受着正午的日晒,看着身边与我同行的这个女人时,我才幡然醒悟,回忆起了她话语中不合逻辑的地方。不幸的是,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我没有带上那把大家伙,身上只剩下了一把破破烂烂,装着两发子弹的小手枪。
如果我能够见到那个人,两发子弹,我足以要他性命,自己全身而退。如果这个女人……有什么诡计,那我就用一发子弹把她杀掉。
只是……为什么我身上不住有冷汗在流?难道是天气太热了?
不对,伊田若幸,作为一名士兵,你为什么当初没有注意到这么明显的异常,为什么不拒绝“她”的好意,即使这根本不费力气?
你该不会……已经疯了吧?!
(九)
昏暗的大殿中,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与压抑的气氛不同的是,天花板上,悬挂着许许多多可爱的小摆件。手工制作的红色灯笼,栩栩如生的玩具模型,播放着动听音乐的水晶球……在这殿堂的一角,还堆放着无数看起来属于孩童的玩具。缺了一只眼睛的洋娃娃,浑身斑驳不堪的毛绒小熊,被划了无数条痕迹的陶土人偶,这些天真的事物与这仿佛已经被人遗忘的地方形成了鲜明而富有冲击力的对比。
“我的王,我有事上报。”
从大殿中最黑暗的角落里传出声音,一个身披斗篷,伸着两条干枯手臂的怪人突然出现。他将散落的玩具踢到一边,恭敬地朝着某个地方跪了下来。他的声音空洞,不带感情。
过了一会,殿堂深处传来回应。在众多来自人间各处的玩具堆成的台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几具人类男女赤裸的尸体。这些尸体的身体关节经过处理后被安到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尸体座椅”。在这座椅上坐着的,是一个看起来介于男女之间的奇特人物。他的双眼是可怕的红色,裸露在外的肌肤却比那些尸体还要更加苍白。听到干瘦怪人的话语,他饶有兴趣地念道:
“何事?有关战争余波的处置,还是幻想城市的建筑工程?我本认为,在这瓜分卡戈波尔地盘的争斗中,我们一方并不占劣势。”
“都不是,我的王。伊塔米尔城如今运作正常,昔日阿克塔索斯与普罗伦兹的威胁也早已被化解。我此次贸然前来,是为了报告一名法师的发现。”
“一名法师?”
那人从座椅上站起,细长纤秀的手指从尸体的脸上扫过。无形的压迫感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伊塔米尔——如今冥界的三位统治者之一,绝不会给敌人在他身下挣扎的机会。
“是的,我的王。我想,您应当还记得,多年前,我们派人进入人间,寻找那些逃离之人的踪迹。这些鬼怪,在战争爆发之时趁乱进入人间,很有可能在人间掀起一场波澜,破坏两界平衡。因此,三位魔尊一致决定,委派手下进入人间,追捕他们。”
“这我记得。”
“如今,一名女性法师告诉我等,她已在人间发现了某个威胁。”
“哦?这很难得。她所发现的,是我们手下的鬼怪,还是来自那环中的邪魔?”
“我的王,”怪人将头贴到地上,声音有些颤抖,“我想是后者。”
伊塔米尔叹了一口气,脸上却露出了变态而恐怖的笑容。他捡起脚下的一个八音盒,转动发条,悠扬的音乐传了出来。
“去吧。密切注视她的行动,一旦她胆敢临阵脱逃,你们只需派人将她处置。”
“那……万一那邪魔肆意妄为,恐怕……我们不是它的对手……”
“不必和它战斗,请记住,我们的目的,是建构那座城市,那座以人的天真和幻想为基石的城市。至于这样的威胁,任它去便是。”
伊塔米尔重新坐下,怪人缓缓站起。二人目光相对,许久,怪人消失在了殿堂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