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靠在父亲身边,看着他即便是微弱的呼吸,还是让我的心无比地踏实了,似乎只要我们不眨眼地盯着,父亲的呼吸就会永远存在,永远继续下去。
父亲是前日晚不好的。昨天一天精神都极佳。母亲说他自己起床烧东西吃,对母亲说他很想吃一些煮点青菜在里面的粥,还要加点肉汁,他说他很好,他还可以去乡下参加腊梅婶婶的交血湖的仪式,他说他可以在中午吃点素菜,下午就回家的。到了晚上,哥哥陪他,十点多,他就开始不舒服,精神萎顿。到三点半,他要起床小解——他是一个极爱整洁,极不愿意麻烦他人的人,所以他病了那么些年,却从来不曾在床上大小便过,即使是病到无法起床的地步,他只要神智清楚,就一定要人扶他起来,上厕所去——可是一直到五点他都没有小出一点来。那时母亲也已起床,看到这种情况,就与哥哥扶父亲回房。此时父亲已经站不直了,神智也开始不清,进入了昏迷状态。母亲急了,马上电话叫值夜班的姐姐回来。姐姐就开始给父亲挂血浆与白蛋白,加了十几支速尿,可是依然一点小便都没有。
看着他只剩呼吸的干枯的脸,一阵阵悲伤涌上。我这时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潮水,它是一种近于顽固的反复,浸没了整个身心,刚因为疲倦退下稍许,又更为汹涌地侵蚀,有时汹涌到可以让你惊惧而抽搐,有时又会让你无端地生出许多的寒冷,从心至背,一直延伸至四肢,随便动一下姿势,就会不自主地颤抖,反复反复地颤抖。
母亲已经叫了许多人来,自己则蜷在父亲里侧,一动不动地盯着,有时看父亲动弹了一下,就醒悟似地为他掖一掖被子,摸一下热水袋凉了没有,或者父亲有没有小便。
忽然父亲的肚子发出了咕咕的声音,好像是要腹泻了。旁边的人阻止着我们,不许我们动,说应该让他放掉,会舒畅些。等到平息的时候,母亲与姐姐哥哥拉开被子,帮父亲清理。这时谁也没有平时的清洁习惯了,大家为父亲擦洗着,默默地,带着一些欣喜,一些怜惜。可是父亲还是只有呼吸,还是没有小便。姐姐拿出一盒速尿,一气又用了十几支。哥哥担心地说:这可以吗?姐姐赌气似的说:如果能尿得浮起来就好了。我们默默地看着姐姐含着泪为父亲注射着,暗暗地祈祷着奇迹真的会发生。
至晚,母亲摸到父亲真的小便了,大家一边忙着为父亲换床单,一边偷偷松了一口气。也许真的是速尿的作用,也许是白蛋白与血浆的作用,父亲竟然不停地小便了。到晚上十点多,大家给他换了不知多少衣服,在给他换棉毛衫时,也许是因为把他弄得太难受,他竟然说话了:“要不要好了拉?烦死了!”他粗重的声音让我们欣喜万分。姐姐说:“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是无知觉的。”可是我强烈地觉得他很清楚,他是醒过来了,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