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透过办公室明亮的大窗,欣赏外面连日阴雨后难得的艳阳天气,一个身影意外闯入了我的视线。那是一个年轻的肢残小伙子,他正一瘸一拐地走在人行道上,每一步都迈得那么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阳光在他的身后拖出一个孤独而又倔强的身影。
我曾多次在上班的途中遇见过他。第一次是一位妇女骑着二轮电动车带他过了红绿灯路口,轻声嘱咐了几句后,目送着他继续前行,眼眸中充满了关切与担忧。后来全是孤身一人。小伙子的一条腿和一只手臂都有残疾,走起路来十分吃力,每迈出一步都要努力保持身体平衡,仿佛在进行一场艰难的平衡木表演。他那僵硬而坚毅的脸上,似乎隐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故事,却又让人无法窥探其中奥秘。
我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哪里,是去某个地方工作,还是仅仅为了锻炼身体?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我的思绪忽然飘远,回忆起了另一个同样残疾的人 —— 跛脚。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那时我家正经营着一间便利店。便利店前面的街道是跛脚出入的必经之路,他宛如一个孤独的旅人,穿梭在那个热闹却与他疏离的小镇之间。他身材矮胖,一条腿残疾,脖子上总是挂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汗巾。
他会来店里买一些生活用品,比如一袋盐、一块香皂。那些简单的物品,对于他来说,或许就是生活中的一份小小的慰藉。有时候下午来,他还会买个面包和一瓶啤酒,然后坐在店里的凳子上,默默地吃着。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淡淡的忧伤,仿佛在回忆着那些逝去的美好时光。如果店里有其他人在聊天,他总是试图加入,可大家却对他视而不见,仿佛他是一个透明的存在。他只能独自喝着啤酒,吃着面包,偶尔用汗巾擦擦脸,那动作缓慢而又无力。
后来,我和他渐渐熟悉起来。他见我一个人看店时,就会给我讲故事。那些故事都是古文里的,像《邹忌讽齐王纳谏》《王子猷雪夜访戴》。他讲得绘声绘色,充满热情,仿佛自己就是故事中的主人公。他的声音在下午安静的店堂里回荡着,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可我和他之间总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那层纱虽然薄如蝉翼,却又让人无法轻易穿破。
高中住校后,我就很少再见到他了,连不会去想起他。
大学毕业后,我一时没找到工作,整天无所事事,仿佛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小鸟。父亲看出了我的烦闷,又知道我对象棋感兴趣,便请木工做了一张棋桌,放在店门口的空地上。那棋桌就像是一个神奇的舞台,吸引着附近的人们纷纷前来。大家围坐在一起,下棋、观棋,好不热闹。我们村有两位下棋高手,一个是河西桥头的老包,一个是水临基巷的老沈。他们下棋时,周围的人都会安静下来,屏气凝神地观看,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彩绝伦的演出。
就在这个时候,跛脚又出现了。下午人还不多的时候,他就会和我对弈,其实是在教我下棋。他教得很认真,每一步都讲解得非常细致,就像一位耐心的老师在教导自己的学生。他的眼神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手指轻轻夹着棋子,沉稳地落下,每一步都充满了自信。在他的指导下,我棋艺渐长,开始能和一些棋艺稍差的人对弈,甚至还能赢上几局。虽然跛脚很乐意教我,但我心里却始终和他保持着距离,那距离就像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一开始,村里的人都没把跛脚放在眼里,他们认为他只是一个残疾的可怜人,根本不可能在棋盘上有什么出色的表现。可当他们找不到对手时,就会勉强和跛脚下一局。没想到,他们根本不是跛脚的对手,每一局都输得一败涂地。渐渐地,跛脚有了名气,大家开始叫他 “跛脚老师”。当他坐在棋桌前时,仿佛变了一个人。他的眼神专注而坚定,落子沉稳有力,像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那一刻,人们都被他的棋艺和镇定所折服,忘记了他是个残疾人。
有一天,跛脚终于和村里的两大高手 —— 老包和老沈对上了。先是老包和跛脚下,老沈是被人特意从水临基巷找来的。老包连输两局后,老沈迫不及待地要和跛脚一较高下。虽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但围观的人没有一个离开,反而越聚越多。大家都静静地看着,只听到清脆有力的落子声。跛脚依然神情自若,而老沈则越下越紧张,眉头紧锁,仿佛在思考着一道无法解开的难题。最终,老沈也连输两局。从那以后,大家都尊称跛脚为 “跛脚大师”。
然而,好景不长。不知为何,过了一段时间,就没人愿意和跛脚下棋了。他的名声渐渐被人遗忘,大师的称号也不再有人提起。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在短暂的绚烂之后,又迅速凋零。后来,我去当兵了,那张棋桌是否还在,那些人是否还在下棋,跛脚是否还会出现,我都无从知晓。
服完兵役参加工作后不久,我在老家门口再次见到了跛脚。他远远地看到我,便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脸上满是热情的笑容。他的笑容就像一束温暖的阳光,照亮了他冒出白发的两鬓,也照亮了我。他询问着我的当兵和工作情况,我欢快地回答着。但不知为什么,我敞开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忽然感到有些羞愧,在邻居们异样的眼光中,随便应付了几句,就转身回到了屋里。我回头的瞬间,看到他眼中的热情瞬间熄灭了。我在屋里待了一会儿,估计他已经离开,才又悄悄回到门口。只见他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一摇一摆地慢慢远去。那孤独的身影,就像一首悲伤的诗,让人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
时光荏苒,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过跛脚了。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呢?是否还是单身一人?是否还会在我家门前的那条街道上蹒跚而行?是否会想起那个曾经无法坦然接受他真心的少年?我不知道答案,但他的身影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一个本是智慧热情善良的人,却因身上的残疾受人冷落被人蔑视。而我也成了帮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