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正如千千万万个普通的中国农村老太太一样,小小的身材,却有一颗强大包容的心。我和弟弟也如千千万万个农村小孩子一样,从小就是外婆的小尾巴,在外婆的呵护和唠叨下渐渐长大。
记忆中的外婆还很年轻,一点也不唠叨。如果非要让我回想她当年的样子,却怎么想都记不清楚,在眼前浮现的始终是那个满头银发、满脸堆笑的小老太太。
外婆一生好强,经历了八十多年的起起落落。也就是初嫁入外爷家时享了几天清福。紧接着家道中落,只得举家投靠乡下的老母亲,才让一家人得以吃饱肚子。在乡下,外婆靠着双手将八个儿女养大成人,没有饿死一个。而妈妈是她唯一抱养给侄女,在相距十余里的另一个村里,没在身边长大的孩子。这成了外婆心中的隐痛,即使再忙都会挤出时间给妈妈帮着干些农活。特别是爸爸在弟弟八个月大的时候得病离开后,外婆就直接接管了我和弟弟。外婆成了我和弟弟幼时的天。
外婆家地多农活也多,除了让我吃饱穿暖,外婆一般都不怎么管我。在外婆家的小村子,我如野草般恣意疯长,无拘无束。我跟着相差一岁的小表姐和村上的几个女孩子,每天到草楼上找鸡窝摸鸡蛋,跟在牛马屁股后面等着捡牛粪马粪,河边找"刺尖"吃,找"通滑条"做成卷卷花……早上出门好好的,晚上回来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乱蓬蓬的搭拉在头上,有时连衣服都扯破了几道口子。见到我的"光辉形象",外婆都会一边摇摇头,一边爱怜地捋顺我额头上被汗水粘着的几缕卷发,不停的说着"怎么就不没有一个女娃娃样呢"。
到了快六岁时,我到县城读小学,每逢周末和假期都还是在外婆家的村子里度过的。每次要不搭个顺路的拖拉机,更多的时候是沿着河边的土路一直走两个小时就到村上了。每到周末放学,外婆就会领着我往回走。一道走来,外婆总会给我讲这是什么草,那是什么树,哪种野菜是可以吃的,还不时摘几枝"刺尖"或从水边的摸几个"珠珠子"塞进我嘴里,满嘴满嘴的清香甘甜。特别是农历六七月份,沿路吃着"黑刺莓"、"红刺莓"、"五味子",一路小河潺潺,小鸟不时从头顶掠过,叽叽咋咋的叫着,也就不觉得石子土路高低起伏了。
回到村子里,我的任务是打猪草。也许天生笨拙,我的手脚总不那么利索,每次和寨子里的女孩子一起结伴打猪草,其他女娃孩子已经打满一背兜,我却只装了半背兜,还整的浑身都是泥巴。再大一些的时候,就去拔"柴胡"。"柴胡"是一种常用药材,在外婆家后山上的半山腰上长了很多,拔回来晒干,几毛钱一斤呢。到了暑假,正是柴胡长的最茂盛的时候。每天吃过早饭,我就跟着表姐爬上了山腰,向着我的"零用钱"出发了。在炎炎烈日下,手臂每次都被树梢草尖划得尽是一道道血口子,可想着能挣到钱了,就忘记痛了。虽然我拔得最少,一个假期下来也能换来十来块钱,心里也就甜甜的。外婆每次看到我笨手笨脚的样子,都会将我身上的泥土和草叶拍干净,忍不住笑着说:"看来我家的小娟天生就不是庄户人哦!"我每次听外婆这样说都翘起嘴,满脸不服气的样子。后来长大了想了想,我真成庄户人家的话,肯定会饿肚子的吧。
外婆真正开始唠叨是到了八十岁的时候。一大家人都在县城里买了房安了家,外婆也搬进了城里。她的膝盖长了骨刺,走起路都有些费力了,就更没法在她倾注一生的土地上继续劳作了。外婆将自己的精力都转移到语言上去了。每次去看望她,外婆都会讲起以前的事情,讲到有些细节竟连我自己都忘记了,而外婆都会娓娓道来,我都忍不住感叹外婆的记忆力和清晰的思维。而外婆说的最多的还是小村子的地闲了,长满了荒草,小村子的房子也没人守了,透着淡淡的失落和不甘。
秋日的上午,空气里裹着一缕暖暖的阳光,我慢慢扶着外婆去剪头发。在老城那个小小的理发店,相熟的理发师阿姨轻柔的给外婆洗好头。外婆长长的发髻早在三年前就剪成齐耳的短发了,现在还剩薄薄的一层,透着白色的光泽,还能看见肉色的头皮。她安详地端坐在镜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围着围裙,静静的感受理发带来的愉悦。这时的外婆分外恬静,小小的如幼时的我。我静静的站在外婆身后,注视着理发师打理她的满头白发。仿佛回到小时候牵着外婆衣角的时光,只有紧紧跟着外婆心里才有妥妥的安稳,而现在有我守在她边上,她也才安稳吧。
我现在不再躲着外婆的唠叨了。
只要外婆还能唠叨,
我就会守在她身边,
静静听她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