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住在中心闸,我小时候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那里。
其实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地儿要叫“中心闸”,我妈说“闸”就是建在河里,像坝一样的东西,可以帮助船顺利地通行。可是我认认真真地找了那么多次,那河里哪有什么坝一样的东西,更没有船。
那时候的我也说不清,姥姥家所在的中心闸到底在什么地方。但我知道怎么走,我坐在我妈那咯吱咯吱的自行车后座上,闻着味儿就知道到哪儿了,离姥姥家还有多远:从我家往小学的方向走(很多年后我终于分得清东西南北,才知道那是往南走),会路过一家蛋糕店,虽然我不喜欢吃腻呼呼的奶油,但是无法否认,只是闻一闻的话,奶油的香味真的很好闻。然后就要往右拐弯了,过了一座平平的桥,沿着河其实是一个菜市,新鲜的蔬菜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倒是那卖现宰鸡、买生牛羊肉的摊位上总是散发出一股股难以形容的、有点腥有点臭又有点香的味儿。过了这一条街的菜市场,再过一个路口,走不多远就会有一个垃圾处理站,哎呀每次我经过那里,总能特别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臭气熏天”和“唯恐避之而不及”。甩掉了垃圾站的臭味,就可以看到一座弯弯的大石拱桥。这时候就要往左拐了,过了桥先是有一家理发店,不时涌出洗发水清甜的香味和女人们烫头发独有的、热热的水汽。再蹬两下车,还会遇到一家馓子铺,印象里老板两口子又矮又黑又丑,可是炸出来的馓子又黄又细又脆,特别好吃,甚至连排出来的油烟都比一般家里炒菜的油烟味要香得多。还在贪婪地想多闻几下炸馓子的香味,姥姥家胡同口小卖铺里的酒香已经扑面而来,虽然浓郁,但感觉很清爽,竟和我爱喝的橘子味汽水有那么一点点相似。
来不及再回味下我这一路收集到的各种气味,姥姥家就到了,就在这条小胡同的最里面。而小时候的我总是一进胡同口就抑制不住地开始嚷嚷:
姥姥——姥姥——我来啦——
姥姥——姥姥——
总要扯着嗓子喊上好几个姥姥才作罢,否则完全没办法表达我跟着我妈这一路颠簸,屁股都被车架子硌麻了但终于到家的幸福感。
虽然我还没进门就找我姥姥,但一般等我真的进了院门,先院子里跑一圈看看我姥姥在干嘛,报个到,然后就和我小表弟两个人在院子里玩开了。这院子里可玩的东西真是太多了!光我姥姥平日里没事种的那些花花草草,叫得上名的,叫不上名的,熙熙攘攘全挤在这一个小院里,每一个都那么生机勃勃。我一直觉得自己最喜欢的还是院里那棵大槐树,那么高,那么粗,还有那么多枝叶。初夏的时候,满树的槐花可香了,我姥姥就拿着一根长竹竿,上面绑着一个铁钩子给我们打槐花吃。我和表弟就眼巴巴地守在树下,他屁颠屁颠地捡起每一串打下来的槐花,手里拿不了,就用衣服兜着,露出圆滚滚的肚皮。而我则大大地伸开双臂,大口大口地喘气,看着树上的小白花密密麻麻地洒落,幻想着童话里所谓的天女散花,感觉自己的身体从里到外都被清新的花香温柔抚摸,甚至因为这香气,都让我觉得自己变漂亮好多,好像电视剧里的香妃,好像动画片里的仙女······
除了每年慷慨赠予我们绿荫、香气和好吃的槐花的大槐树,姥姥的小院里还有一株无花果。它矮矮的,很不起眼,光长叶子不开花,以至于我好长时间以为它是不是被什么邪恶的魔法给控制住了。直到有一天姥姥往我嘴里塞了好大好甜的一个软软的果子,我简直都要被甜晕了,赶忙问她这是什么果子,姥姥“一脸嫌弃”地告诉我:就是咱们院里的无花果啊,今年刚刚结的果子。好吃不?我一边努力嚼着,一边拼命点头。后来的几天没事就自己就摘无花果吃,也不洗,偷偷看看我妈在不在,往衣服上蹭蹭就吃。真的是太甜了,吃到最后终于明白被甜吐了是什么样的感觉······可即使是那样,还是忍不住想去摘。
还有好多好多神奇的植物:可以染指甲的凤仙花,那是姥姥专门从邻居家挖来为我种的。还有一串红,花瓣里的花蜜特别好吃,清甜清甜的,可是每朵花里都只有很少很少的一点点,而我和表弟曾经就为了那一点点甜拔光了院子里所有的一串红。还有茴茴香,我不知道它原本叫什么,反正家里所有人都这么叫。只要被蚊子叮了,摘两片茴茴香,揉一揉再往蚊子包上擦一擦,一会儿就不痒了。还有木耳菜,其貌不扬没有任何特别的绿叶子,但是不管煮面条的时候加上还是炒熟了吃,都特别美味,每次都要和表弟抢着吃·····
现在回想起来,我记忆里姥姥小院里各种花草树木混合的香气还特别清晰,各种深绿浅绿、大花小花的画面还依然亮丽。对于一个从小长在城市里,看到草坪,就看到“小草青青,踏之何忍”,看到鲜花,就看到“文明市民,请勿摘花”的小女孩,自然是遥远的,花草树木虽然可爱、虽然能看见,但却是不能触碰、无法亲近的。但在姥姥家的小院就不一样了,这里没有任何禁令,没有任何约束,我可以随心所欲,我才是主人。
而除了满院子好吃好玩的植物,姥姥家还有好多动物小伙伴:一只棕色小京巴,叫哈利(也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想起来要起这么洋气的名儿),平日里总是被绳子栓着,只要带它出去跑一圈就又蹦又跳地撒欢,拉都拉不住。一只白底黄花的小猫,叫花妮,经常很高傲站在堂屋的门槛上远远地看着趴在窝里啃骨头的哈利,看烦了就轻轻摆一摆尾巴,很潇洒地扭头就走。院子里的一个角落里还有总是在咯咯咯咯叫个不停的几只鸡(一直也没数清楚到底有几只),她们贡献了全家每天所需要的鸡蛋。有一段时间,我小舅妈还弄来了几只小兔子和小鸭子,我觉得小白兔真的太可爱了,捧在手里那么软那么暖,搞得我老想戳戳她们的小鼻子,揪一揪她们的小耳朵,还有事没事的就给她们剁白菜吃。可惜兔子们长得好快啊,就跟吹了气的气球,一眨眼的功夫而已就膨胀了好几倍。而且兔子养起来会有一股子很窜的骚味(我爹说的),我姥姥忍不了,后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几只兔子全都宰了炖了。
嗯,这就是典型的我姥姥的作风!这个身高还不到一米六的小老太太,做起什么来就是风风火火、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从姥爷到我妈和我舅舅们,再到我的表哥表姐表弟们,没有一个人敢不听她的,可她偏偏就对我很偏心。夏天冰箱里塞满了我喜欢吃的雪糕,冬天我容易胃疼,就换着法的给我做好消化的饭。明明是我和表弟一起把家里的一串红全都拔掉、吸光了,可她对我只是批评教育两句,对我表弟却是满院子追着打。明明是我在胡同里追着表弟跑,不小心摔了个狗啃屎,两个膝盖都鲜血直流,她心疼的舍不得熊我,转过头对表弟说:你跑什么跑,让你姐姐追上了又怎么了!下回你姐姐追你都不能跑,你看她都摔成什么样了!而在邻居和亲戚们面前,虽然她喜欢每一个孙子孙女,但也好像总是夸我夸的更多一点。偏心偏得这么明显,搞得我都快看不下去了,可是每次也只是在心里这么“假惺惺”地想想,跑到她面前,又是一副嬉皮笑脸、撒娇耍赖的样子,“不知羞耻”地享受着她给予我的更多的爱。
所以小时候我妈偶尔问到:“我要是和你爸离婚了你跟谁”这样的混蛋问题时,我从来都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丝毫的担心,绝对是底气十足地告诉他们:你们俩我谁都不跟,你们自己过去吧!我要和我姥姥在一起,我就和我姥姥在一起!我才不稀罕你们呢!
听着只有4、5岁的我那么豪情万丈的宣言,我妈、我姥姥、包括我舅舅舅妈全都笑得合不拢嘴,但我总是一脸的淡定自若,气定神闲。当然,我爸妈要是真离婚了,我还是会伤心难过的,还会觉得挺丢人的!但是要是因此能和我姥姥一起生活,那绝对很值啊!什么冷饮对身体不好所以不能吃雪糕的禁令,什么不能买路边小卖铺里零食的要求,还有诸如写不完作业不准看电视的规定,全都见鬼去吧!我要天天在姥姥家呆着,在院子里想怎么玩怎么玩,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反正你们都离婚了,谁也管不了我!哼,快点离婚去吧!
然而,当我再沿着小时候记忆中那条“出门先往小学的方向走,再往右拐,沿着河一直走,走到弯弯的大石拱桥,再往左拐”的路线走,我什么都找不到了。那个满是花花草草,有着好多小动物的小院子,早就随着拆迁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十几层的现代化住宅楼。而我总是很沉默、不怎么说话的姥爷,和每天闲不下来、总是在说话的姥姥,也已经只是城外墓地里一盒灰白的无机盐。我们分开得那么匆忙,没有任何告别,没有拍任何照片,甚至我都没有好好地认真地完整地再看他们一眼。我总觉得,我并不会失去,我总以为,他们会一直都在,我总幻想,即使我们在这座城市里分开,我们也会在世界上某一处远方重逢。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我,怎么会有这么傻的想法。
怎么会!
其实,姥姥姥爷的离去,我能接受,毕竟死亡才是每个人逃不掉的宿命。而我知道,就算他们不在了,就算他们最后烧的只剩下一捧灰,被埋在土里,被洒在树下,或者真的就像小时候妈妈讲的那样,飞到天上变成星星默默地看着我们,我知道,只要我还在,我还能呼吸,我还有心跳,我的记忆还在,我生命中和他们的联结就会一直存在。只是,我好希望,就算他们都不可避免地要离我而去,我希望我们曾经的家,我们那个有些破旧、有些杂乱、但总是生机勃勃的小院子还在。我可以经常回去,我已经长大,不需要每次都让妈妈带着我回来,我更想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呆着,给花浇浇水,陪大槐树说说话,靠在墙上看蜗牛慢慢慢慢地爬。
就只需要那么几间房子,那么一个院子。只需要那么一个躯壳。让我童年里所有的记忆,都有一个依靠,一个着落,一个可以安心回想的地方。不然,我会恨我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多关于小时候的记忆,又会记得那么清晰,我只能孤独地保留着他们,无人可以分享,无人可以诉说,哪怕是我最心爱的人,哪怕是我的妈妈,都不能。都不能。
我孤独地、吃力地维护着我的记忆,每过一段时间就拿出来温习一下。我记得那条气味串起来的路线,我记得院子里所有花花草草的颜色和香气,记得所有小动物各自的叫声,记得每一间房子的触感。
记得姥姥,记得姥爷,记得那个小小的我。
我要像一个战士保卫家园一样保卫我的记忆,我不能容忍岁月对它一丝一毫的侵占,不能容忍我对它一丝一毫的遗忘。
因为那才是我的家。我永远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