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兔影

(1)

起风了,一夜细雨,早晨的太阳身藏云雾中。

六月的天,妻子怕我冷,从旅行箱里给我找出夹袄。来自昆仑山的风,带着雪山冷空气。在喀什,只要不是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东风,天气自然清爽,南有昆仑山,北有天山,西有帕米尔高原,每一阵风都凉凉的。

在酒店,东门西窗,我常坐于窗下藤椅上,玻璃茶几前守一壶茶,看窗外景色。

透过窗玻璃,几步远的地方,便是十几棵簇拥在一起的新疆杨,态度谦逊,枝杈努力向上,不像内地的杨树,枝杈散开。

部分土地碱化,裸露。草木在适宜生长的地方,一小片一小片的不成规则,像是绿色的小岛。

远处行人匆匆或是彳亍,她们只关心自己,对遇到又错过的一切,熟视无睹。

常在这儿觅食的是六七只野鸡,母鸡灰头土脸的不太好看,有几只公鸡火凤凰样毛色泛红,炫耀着旗帜样的大尾巴,昂首挺胸闲庭信步。

它们的危险,来自对翅膀的信任,很少察觉脚下的铁夹子、暗处的弹弓。族群比我刚到时少了几只,不知它们是否察觉。两只瘸腿鸡,一只走路歪歪斜斜,另一只把左腿蜷缩身子下,走路鬼跳样一蹦一蹦的,不知道是谁伤害了它。

动物保护法虽然严厉,还是有人把铁夹子偷放到草丛里。

有风的夜里,人藏起犯罪的脚步声,逆着风,用强光手电,网捕隐蔽在荒草深处的野鸡。它们太大意了,信任了大部分人,栽倒在个别贪婪者的手里。

偶尔的有灰色皮毛的野兔,竖着耳朵,一蹦一跳地过来,不知它的家在哪儿,只是隔三差五能看到它小心翼翼的样子。

天色已近黄昏,野兔先是伸长身子,耳如雷达,警视四周,除却风吹白杨呜呜,风行草丛刷刷作响,再无其它动静。野兔收回身子缩成一团,耳朵贴在后背上,低头吃一口眼前草,然后又静静的,像是在想一桩心事。吃一会,想一会,不时变换吃草的地方。

距我一杆子远的野兔,不知为什么,看不到隔着玻璃有一双人的眼睛,在盯着它的一举一动。

如果撤掉铁丝网,酒店与张骞文化景区便是一体,还好,中间有一道门,散步倒也方便。散步时,常在景区偏僻的地方看到一只野兔飞奔,认不出那只逃命似的野兔,是不是窗外这只悠闲的兔子。

景区虽好,这只是人的眼睛看到的。在野兔,糟糕的常常使它疲于奔命。到处是人,野兔向北跑,横在眼前的是一条车来车往的宽马路,即使在夜深人静时冒险穿过去,也是沿路一排商品房,房后居民区。向东跑,过张骞路,同样是居民区。向南向西跑,在景区内被莲花湖围着。有翅膀的野鸡都飞不出这死亡之地,何况是凭腿飞奔的兔子。

看野兔孤孤单单的,如同看到的是自己,它生活在有形的围栏内,被天敌追着跑。人何尝不是这样,甚至残酷到分辨不出哪个是自己的敌人。

低头向杯子里倒茶的功夫,再抬头,看不到窗下野兔的踪影,我仔细地寻了会,未见去向。

妻子回来时,天色渐暗,眼尖的她合窗帘时,说:

“你看,一只兔子蹲卧在草边。”

是那只野兔,背着风,身子缩成团,看不清它眯着还是瞪大了眼睛。它一动不动,任风走过毛发。

妻子玩笑:“等它睡了,捉了来招待客人。”

听这话时,如果在从前,我真地会付诸行动。可是生活的阅历,使我的心软了下来,虽然不是素食主义者,可杀生的事,已经下不去手了。

不知从哪个年龄段开始,对所有的生命产生了悲悯心。过去看鸟看野鸡,都是锅里肉、盘中餐,而现在,鸟叫鸡鸣,如同自然乐章,美的如同行走的图画。它们的卑微,常使我心动怜悯。

我以为它是有家的,至少如老鼠样有个安眠的洞穴。它没有固定居所,天黑了,思量着哪里安全,在哪里蹲一宿。风冷呢?有雨有雪呢?野狗惊扰呢?

它太胆小了。不是它胆小,人拿弓箭设陷阱,害它太深,它从骨子里怕了。如果它不是这样的怕,我会把它请进房子里,享受一下造物主给的:生命平等的身份待遇。

我们作为不可靠的一员,给了它惶惶不可终日的宿命。它只能在这小小的圈子里躲来藏去,连它本可肆无忌惮,本能地逃跑方式都被我们剥夺了,还有什么理由让它值得信任?

在它面前,所有的忏悔都是伪善。我们打造家园时,想当然的以为一切是我们的,从未想过给动物们,留一条可以活命的出路。

我掀开窗帘缝隙,一次次观望野兔,它如泥塑般悄无声息。妻子说,别看了,熄灯睡觉。你不看它是对它最大的关心。

想想也是,深更半夜惊扰了它,纵使逃到它处。风吹影动的,又如何让它度过草木皆兵的漫漫长夜。

在不可靠的梦里,我变成了那只可怜的兔子。漆黑的夜,于荒草间狂奔,我想逃出这狭小充满危险的空间,向着有亮光的地方冲。好不容易到达理想中的突破口,使我绝望的是眼前,白天本来车来车往的公路,灯光下,成了一条通向莲花湖,趟不过的河。

我又向另一个光亮奔去,终于得到了生的希望,可是我的妻子站在玻璃窗后,她认不出我就是她的丈夫。她以为跑来了一只野兔,兴奋地招呼人,要捉了我。妻子都要吃我,回身向更黑的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命。

在噩梦中醒来,轻叹一声:逃向哪里?虽然睁开眼,还未完全转换兔子的身份,可是,我终究是那只疲于奔命的兔子。

我轻开窗帘,想看看那只兔子是否醒来,许是被帘动惊扰,野兔腾身而跃,急转身,一溜烟消失在草丛。风随其后,一路追去。

(2)

我坐在窗下藤椅上,喝了一天茶,如其说喝了一天茶,不如说向窗外望了一天更合适。

如果等一个人,我会打电话问问,一天不见人影,怎么回事。如果等一只鸟,我会听听远处的树上,有没有鸟的叫声。可我等的是一只兔子,它本来胆小的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悄无声息,何况它并不认识我,更不曾知道,有一个人怀有一颗荒诞的心,等它归来。

那只早晨被我惊动,飞奔而去的野兔,再没看到它的身影,它去了哪里?难道它看到,窗帘后有一双猎人的眼,再不敢回来。

太阳落山了,夜色降临,草木将要入眠,而野兔,今夜露宿在那一片草丛?

入睡前,忍不住轻轻掀开窗帘,借着先我跑出去的灯光,看到那只兔子,如昨夜,蹲卧在老地方。

白天它去了哪里,或许它藏身于景区未完工的角落,那里很少有人走动,青草相对丰富一点。夜晚,它偷偷回来靠近人的居住区,听一听人在梦里,说出去的话,是不是跟日光下的话语,一样难以捉摸。

我看到野兔每天都窗下过夜,它只是打了个盹,心事填满了小脑袋。人们熟睡后,城市安静下来,唯有远处的路灯,散发着昏昏的光。它伸一个懒腰,两手洗洗脸,梳理一下毛发,悄无声息地走出草地。

这几年它一直在奔波,并不是为吃饭的问题,作为最后的野兔,见证了家族在这一地区消亡过程,只要它眼一闭不睁,关于兔子的一切就全部结束了。它不明白,家族是怎么没的。

野兔在这一片,家族庞大,那时它们拥有广袤的草原,根本不愁吃喝问题。后来也是一夜间的事,挖掘机、推土机,翻斗车浩浩荡荡轰鸣而来。有的野兔一看事情不对,带着老小,逃进昆仑山。更多的兔子们,不肯离开家园。

只一个圆月轮回的时间,家族灭亡了。有一天景区机械怪物停止了轰鸣。野兔不清楚人为什么,给它们闪下小小的角落,幸亏与酒店间的铁网可以自由穿过,活动范围才稍微宽广。

穿过公路,观察周围环境,夜里看到的人的一切,都已不是先前的样子,只能靠记忆才想起城市的脚下,曾经是它家族赖以生存的家园,它们一代又一代在这里生存了几百几千年。现在到处是钢筋混凝土,人的活动痕迹,而它只能在人睡去的夜里,孤独的游走。

它边走边回忆,闻一闻混凝土下盖着青草的味道,嗅嗅砖缝里生长的青苔或是草芽。它也试着走出这难以生存的地方,可是到处是楼房,已经把它重重包围了。它知道家族的灭亡,不是因为跑得慢,是它们面临的人太强大了。只要人一挥手,它们就会皮毛不存。

悄无声息地走近景区,人庆祝美好跳舞的地方,这里也曾是它们过去跳舞的地方,那时青草绿,野花黄,整个的空气里弥漫着清香的味道。它当时正处发情期,狂欢的日子,给了它动物的本能快乐。

它忘不掉情侣。那是它们一起觅食的场景,在年年吃草的日子里,忽然寻到了玉米粒。它把这个发现告诉情侣,它忍着美味的诱惑,让它去吃,就是这样的一次示爱,它的情侣被关进了笼子。

后来出现了两个人,把它的情侣带走了,说是放在博物馆里,为后代野兔灭绝后留下一个实体标本。

一切都结束了,它的家园,它的情侣,它狂欢过的草地。

沿着景区小路边缘,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花坛内人们用石头做的兔子,作为观赏物摆放着在草丛里。花草已不是它记忆中的花草,它甚至畏惧于这些人类的产物。

前面有一个弓腰伛偻的和尚,刚开始它以为是一个潜伏在夜里要抓它的人,匆忙躲入草丛。长时间观察,那人一动不动,借助一丝微风,它嗅到石头的味道,意识到那是人形石头。它认不出这是旃檀佛,但它感觉得到他的慈悲,学了狐狸拜月的样子,立起身,双掌合十,一拜再拜。

佛无声,一滴露水闪着晶莹的月光,由佛的眼角滑落,它以为石人在为它流泪。它愿在他的一滴泪里石化,像景区里其它石头兔子,石头骆驼,石头鹿一样,受到人们的保护。

莲花湖,过去只是一个小水潭,野兔们都在这儿取水,它们曾经争论过,天上的月亮与水里的月亮,是不是一个月亮。如今除却天上月亮没变,其它的都已面目全非了。

水潭,被嗷嗷叫的怪兽拓展到望不到边。它忽觉悲哀,水面如一面镜子,照见天地日月,却照不到它这个孤独的生命。野兔以它最大的力气哭泣,尽管它撕破喉咙哀嚎,那悲声依旧微小的,只有自己听得到。

(3)

黎明前野兔又回到了我的窗下,这是我在天刚蒙蒙亮时看到的它。它以为人们还在熟睡中,不知道有一双人的眼睛,躲在窗帘后面,偷窥它在没有长草的干土里打滚。

野兔在细沙土里洗浴毛发,它是礼赞新的一天的开始,还是心存幻想,与另一个同类不期而遇。它虽然是孤独的,得不到其它同类的欣赏,爱美之心是自然界普遍的共性,它希望自己活成一道靓丽的风景。

野兔听不到人的声音,也看不到人的身影,它是这片草地的大王。也只有在人们入梦的时候,活出天地辽阔的心境。它多么希望人在睡梦中永不醒来。那时它是自由的,奔放的,孤独的,它享受这份大自然赐予它的,片刻宁静的孤独。

一片白杨树叶在微风中缓缓飘落,当叶子飘至窗台高时,野兔腾空而起,伸出双手精准捕捉,然后一个下翻身,在地上就势滚动,轻巧而优美的展现出矫健的身姿。它把树叶放到地上,围着树叶横跳竖跃。它以自己的方式,用无声的语言,在舞蹈中表达它此时的忘我。

它并不知道,在此后的日子里,有一个人,早上轻开窗帘的第一件事,寻找它是不是在附近狂欢;晚上拉合窗帘,最关心的也是仔细巡视野兔,在哪一片草丛里蜷卧着。我知道这一切,自己所有的牵挂都是虚空的,毫无意义的。后来悟出,我一只眼盯着外边的野兔,另一只眼在野兔的眼睛里,看向了内心深处。

野兔被困在城市里,回归不到荒野,它的生命在人的眼睛里轻如落叶。我们只关心飞机的高度,大炮的射程;我们只关心树上的果子,地里的庄稼。我们看不到野兔的卑微,相通于人的卑微,它们的困境无异于人的困境。

它被困在钢筋混凝土之间,我们被困在名利欲望间。有些绳索是有形的,有些绳索是无形的,人看不到捆绑在自己身上无形的绳索,如同看不到貌似自由的野兔,早已被人们困在城市里,回不到它梦寐的荒山野岭。

野兔无意中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不忍想象,某一天望向窗外,再见不到它,将是怎样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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