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水清恋上了那片芦苇丛。
那片芦苇丛的前边是一条高高长长的堤坝,再前边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溪流,溪流的前边又是一条高高长长的堤坝,再前边是已建成的、新建成的、正在建的和还在规划建设的一座座林立高楼。高楼远远高于堤坝,站在堤坝的一边望向另一边,可以清晰地看到高出堤坝的层层楼阁像店里的格子商铺似的带着点时尚和“潮”味傲人地挺立在堤坝的上空,高姿态地俯视着这个南方城市正在开发中的新城的每一个角落。
除秋、冬季节外,南方基本处于多雨水的状态。那溪流虽然不大不小,但接连几天的中大雨或是台风经常光顾的夏季,平静的溪流却也是耐不住寂寞,变得波涛汹涌,曾经冲走过岸边大片黄土、连根拔起多根大树、冲走过大批牲畜还有多间傍溪而建的两层小楼。所以人们便沿溪筑起了坚固的堤坝。
水清的家就在堤坝的后边、溪流的后边、芦苇丛的后边的不远处。爬上堤坝的顶部,可以望见一间间颜色各异的帐蓬房、水泥瓦房、竹排塑料膜房,在黄昏升起的缕缕炊烟中,如同一个个大小各异的白面、玉米面、荞麦面馒头冒着腾腾热气。这块水泥空地上原来是一个废旧工厂,厂房基本被拆了,有说是因为土地被政府征用了,也有说被某个开发商买去建楼盘了,但至于水清从西北老家到这个城市的八年间,这里的楼盘为何终究没建起来过、土地也没有征为他用,其中的原因谁也不能确知。于是,这块还算齐整、隐于市郊、与高楼名车隔绝的水泥地就被一些外来农民工特别是像水清父亲一样,投身这个城市新城改建的建筑农民工,当成了安身立家的“栖息地”,也可以说,是他们的“安乐窝”、“世外桃源”。那间面向芦苇丛、被雨水冲刷成黄绿色的帆布帐篷房就是水清的家。
这是一间不过十五平方米的帐蓬,房顶用水泥瓦向外延伸搭出了丈把来宽的距离,下面摆放着一张红漆铁皮支架,支架上是一个收拾得干净齐整的双孔煤气灶和一堆锅碗瓢盆,里面是两张上下铺铁架子学生床,住着水清、父母、弟弟一家四口。
当夕阳酣畅地向迎风摇曳的芦苇丛地挥泻,挨家挨户的十五瓦灯光下在夜幕由灰到黑的渐变色中,淡然地映衬着形态各异的、冒着炊烟的“馒头房”。当一阵浓烈的水泥砖瓦味、劣质卷烟味、刺鼻的汗臊味,混合着芦苇的清香,在晚风中阵阵逼近时,堤坝外的农民工就开始从芦苇丛尽头、“馒头房”路口三,三两两地冒出来。紧接着就听到水清父亲大嗓门、粗鲁地叫嚷:“到现在饭还没烧好,妈的,想饿死老子啊,没用的臭婆娘,狗娘养的……”再紧接着便是水清母亲开始喋喋不休地回应:“要死啊,钱没挣多少、脾气倒是大,啊,我是前辈子欠你们的,我不是每天也给人做小工吗,啊,我也没闲着啊,我是造什么孽了啊,伺候老的,伺候小的,死老东西,一回来就吼我……”这时的水清急急地跑前跑后,动作迅速地赶做晚饭。她表情木然、头也不抬一下,对父母亲高低起伏、持续不断地对骂置若罔闻,这一切是她家每天的必修课,她仿佛已经习惯了。但倔强、不服输的眼睛余光里却流露出深深地厌恶,甚至还有些不屑和鄙夷。
在水清的心里,总有一股强烈的、别扭的纠结在时不时地牵扯、呐喊,这种纠结就像蚂蚁噬虐撕咬溃烂的伤口一般,在噬虐撕咬着她的心灵,那种感觉似痛又仿佛超出了痛的极限,让她痛不欲生、苦不堪言。
她总觉得自己不应该属于这个市郊、这个堤坝外、这个水泥地、这片“馒头房”,不应该是属于这个家庭,甚至于不应该属于这样的父母。当她每天踩着“馒头房”污水横流的狭窄过道,当她每天听到粗俗不堪的麻将对碰、酒瓶对撞、吆五喝六、划拳猜掌,当她看这里的男人和女人无知、放肆地调情邪笑,她每天都想逃离,逃离这个市郊、这个堤坝外、这个水泥地、这片“馒头房”、这个家庭、这样的父母。
八年前,当她从荒凉的大西北来到这个城市时,她14岁。当火车一路飞奔,大西北的漫天黄土在她鲜活的、闪亮的满是憧憬的视线里渐行渐远,映入眼帘的是这个城市的繁华、嘈杂和无尽的热闹非凡,她似乎再也无法从这个城市的高楼、汽笛、霓虹灯和琳琅满目的商品中读出她原先的热切和期盼。小时候因为家里穷,她很迟才上学。到这个城市后,14岁插班到一所乡校小学三年级,她不仅是“外来妹”,还是班里的“大龄青年”,即便是面对乡校这样一群并不十分富裕的孩子,这样的双重身份让她拥有了再也难以放下的自卑,而且愈演愈烈,像一个永远摆脱不了、令人生厌的影子,一直纠缠着她,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从一个帐蓬驻扎点到另一个帐篷驻扎点。堤坝外、溪流外、芦苇丛外的帐篷驻扎点是她在这个城市搬的第三个“家”。三年前,从这个城市的开始搞新城开发时,她的“家”从此便漂在了这里,她成了一所市郊学校的高中生。她每天清早从帐蓬房里提着装着大米和一点简单下饭菜的铝饭盒,穿过芦苇丛,嘴里紧紧咬住装着铝饭盒的网袋,手脚并用,熟练地翻过一侧堤坝,跳过溪流中大石头碇步,再以同样的方式翻过另一侧堤坝,跑过高楼和正在建设中的高楼建筑工地,走向学校;傍晚,再从学校出发,跑过高楼和正在建设中的高楼建筑工地,翻过一侧堤坝,跳过溪流碇步,再翻过另一侧堤坝,穿过芦苇丛,回到那片“馒头房”。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从帐蓬到学校、从学校到帐蓬,她走了将近三年。她看着一侧堤坝外那片杂草丛生的空地,筑起了地基,建起了楼盘,而且楼盘在一层层地加高,高过了高大的堤坝,高过堤坝的楼层每天突兀地映入到堤坝外她的眼帘,让她难受、让她生厌。她甚至在想,是这个城市的刻意,让堤坝的高度仅仅用来挡住洪水,却没有挡住堤坝外、帐蓬里她对于高楼的视线,让她敏感的心灵一次次地隐痛再隐痛。她每天逃离似地冲刺着跑过高楼和正在建设中的高楼建筑工地,逃离似地甩掉身后的同学、逃离似地不想与父亲劳作的身影相碰、逃离似地不想看到高楼、高楼中的人们和高楼中亮堂得刺眼的灯光。在市郊那所学校的近三年里,没有一个同学知道她住在堤坝外、溪流外、芦苇丛外的帐篷房。或许她是有意的,每天鬼使神差地不想看到那高楼,又每天逃离似地从高楼和正在建设中的高楼建筑工地往返帐蓬房和学校,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想让所有的同学都误以为她是属于那高楼人家的一个朴实女孩。而事实上,即便她不这样做,见过她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她与堤坝外、溪流外、芦苇丛外的帐篷房联系起来。她虽然来自偏远的大西北农村,但长时间的南方水土的滋养和城市生活的融入,她皮肤白晰不粗糙,她衣着不上档次却搭配合理、干净整洁,她文静内向举止却大方得体,她的普通话标准已听不出丝毫方言的痕迹。
纠结、矛盾、逃离,逃离、纠结、矛盾……她总觉得捋不清的千丝万绪深深地勒进自己的心坎,让自己的心痛得窒息、喘不过气来。而实际上,她最抗拒的事情就是回到那片“馒头房”,她害怕看到父母亲的麻木和粗俗,不,确切地说,是她对“馒头房”里那一堆人的麻木和粗俗产生了深深的憎恶。这种憎恶甚至无限延伸到她自己,确切地说,她更憎恶她自己,她憎恶自己卑微的出身、来自于那堆卑微的人群、过着卑微的生活。她在内心深处预谋和演练过无数次逃离,但最终都未付诸实践。因为,她放不下。她放不下她的父母,虽然他们令人憎恶,但生活在这个城市最底层的他们确实可怜。但她最放不下的是她正在读初三的成绩还算优异的弟弟,他是那么依恋、信任甚至是诚服于她这个姐姐,她是他的力量和动力,而实际上,他也是她的力量和动力。“等我长大挣钱了,我让姐住高楼,过有钱人的生活……”、“谁欺负姐,我揍就她……”、“我以后一定娶一个像姐这么好的女孩做媳妇……”弟弟那些稚嫩却温暖的话语,每一次都让她感动得笑出了眼泪。于是,她发现了那片芦苇丛,那片芦苇丛成为了她暂时“逃离”的一个好去处。
(二)
那片芦苇丛就在一侧堤坝旁、“馒头房”的不远处。秋冬季节,芦苇花开得最为旺盛。芦苇雪白的花穗开在颀长的枝杆上,在夕阳桔色的余晖下轻轻摇曳,浑身散发出金灿灿的光芒,像极了一个优雅美丽的女子,十分娇柔、独具韵味,仿佛远远的一个不经意的回望,就会被弥漫在她的迷人清香和无限风情中。但在水清看来,这不是最主要的。更重要是,芦苇是不起眼的、渺小的、甚至是和水清一样卑微到令人忽视到它的存在,更别提有人关注过它的落种、开花,这让水清感到自己和芦苇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意味,这种意味只有水清能品尝出来。水清还听说,芦苇从落种到开花,无论是灌溉沟渠旁、河堤沼泽地,都能倔强生长,迎风而立,具有极强的生命力和清风傲骨,让她对芦苇有了一种深深的敬佩。水清经常在放学、上学途中,抑或是其他忙里偷闲的时间,抑或是有意回避那片“馒头房”和父母无休止的吵嘴争辩时,跑进那片芦苇丛,轻轻地抚摸着芦苇花穗,深深呼吸着芦苇的清香,张开双臂将芦苇拥入胸怀,躺在芦苇柔软、温暖的怀抱里,水清总能得到一种完完全全地放松和释放,这种放松和释放让人感到舒适和温馨,这种舒适和温馨让她放下了平常刻意的淡漠和清高,拥有了一种热烈的、久违的爱和被爱的力量,只有这时候,水清才能感觉到自己的自然和真实。在芦苇不甚娇羞、迎风摇曳的姿态中,水清读出了一种特别的情愫,在这种情愫中,她仿佛和摇曳的芦苇融为了一体,她仿佛觉得摇曳的芦苇似乎也像她一样在掩饰着内心的孤独和寂寞,她仿佛觉得摇曳的芦苇似乎也像她一样在忍受着纠结和矛盾的煎熬,她仿佛觉得摇曳的芦苇似乎也像她一样承受着生活的漂泊和飘摇,她仿佛觉得摇曳的芦苇似乎也像她一样在期待着某种充满希望的、全新的期盼,这种期盼仿佛是神秘的、有着无限遐想的、令人振奋和愉悦的……
又是一个和风酣畅的傍晚,夕阳的余晖像一张薄如蝉翼的网纱,轻柔地罩在芦苇雪白的花穗上,芦苇雪白的花穗愈发光彩照人,如一朵朵丰腴圆润的散发出金色光芒的浪花,摇曳得波光涟漪、旌心荡漾。水清极尽享受地双手枕在脑后,微微弓起一条腿,惬意地躺在芦苇丛中。那天下午,学校提早一节课放了学,水清的心情显得出奇的欢畅,雀跃着一路奔向了芦苇丛。她大大舒展了一下双臂,从芦苇丛摇曳的簇状空隙中望向了桔色、灰桔色渐变的天空,眼前好像随着渐渐变色的天空层层模糊起来,缥缥缈缈、似睡非睡,长长的睫毛下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微微眯着。夕阳薄纱般的余晖带动着温柔如水的微风,轻轻摇曳着芦苇沉甸甸的花穗,映衬着芦苇丛中那张清秀沉静的脸庞,鼻梁高而挺直,鼻翼光滑微微上扬,身材算上不太丰满但却凹凸有致,随着均匀的呼吸声,俊俏挺拔的胸脯有节奏地一起一伏,散发出成熟的、诱人的、让人沉醉的韵味。是的,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八年的水清已经从少不经事的、懵懂的14岁黄毛丫头,出落成一个22岁标致的大姑娘。这个南方城市沉静的水土把热情似火的大西北风沙深深地埋藏在水清的心底,透露出一股秀气文静的气质,仿佛只要深深地望上一眼就会让人心生怜爱,但是这个南方城市沉静的水土却掩盖不了她热情似火的内心,这种热情似火有时会把水清的心不动痕迹地燃烧得波涛汹涌。而此时的水清随着均匀的呼吸声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好像是虚无缥缈,又好像是真实存在。水清觉得自己好像在云雾缭绕的芦苇丛中欢悦奔跑,不,好像是两个人,那个身影仿佛高大健壮,和她一起穿越在芦苇丛中,又仿佛显得影影绰绰、层层叠叠,离她很近,又仿佛很远,让她无从把握……不远处,好似有一个声音似乐非乐、似声非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前几天她从书上偶尔看到的一句话,“蒹葭”意指“芦苇”,“芦苇”也用来寄寓“相思”。可这句话怎么出现会在这里,它和那身影有什么关系,是因为这句话,还是那个人……接着一阵让她感到窒息的胸闷,让她挣扎、难受,喘不过气来……她猛得睁开了双眼,天已经完全暗了,四处如死一般寂静,紧张和恐惧倏地涌上了心头,让她一阵发慌到可怕。“啊,糟糕”,她顿时睡意全无,一跃而起,拔腿朝自家帐蓬房跑去。天,刚刚竟然睡着了,还忘了烧饭,她仿佛已经看到了父母怒不可遏的面孔,等待着一场劈头盖脸的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