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乡里又来了人,在养殖场附近的树空间、墙体上,扯上了若干块红色的条幅,白色的方体字清楚地写着: “使用土地要合法,没有批示都违法!”“全民参与,全民有责,坚决打好拆除违章建筑攻坚战!”等等标语。村民们都已预感到,强拆的触角已经伸到了面前,这场劫难是在所难逃了!
此时所有换地户都急了眼,大家举着协议书围堵了村委会。周俊田则把黑锅甩给了周庆方,说什么“卖酒的,向拎瓶的要钱去!”群情激愤的村民,像无头苍蝇一样,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一会儿找村长周庆方,一会儿又找书记周俊田,大家心里像明镜一样,责任全在周俊田一个人身上!为了开砖厂,他不择手断地骗了所有的人!
事实上,此刻周俊田的心里也不好受,他自知无力办下这么多户的养殖手续,所以压根儿就没去给村民们办,而是打算来一个“长虫吃蛤蟆——掩一节是一节。”但是他万没想到,几天前全市下达了,统一拆除城乡一切违章建筑的专项治理行动,这场行动来得太突然了,所以这场骗局这么快就掩盖不住了!
周俊田这几天不敢去村委会,也不敢去砖厂办公室,他谎称身体不舒服,一直窝在家里。愤怒的村民见不到他的面儿,就一起来到了他的家门口。敲开了院门后,村民们蜂拥着进了院子,又挤进了屋里。面对愤怒的人群,周俊田的老婆庞桂琴怕了,她张皇失措地看着周俊田。周俊田屋里的装饰和摆件都很讲究,而庞桂琴有个怪癖,就是好干净,而今天,屋里一下子挤进来这么多满身泥土,浑身冒着臭汗味的人,她心窄坏了。而且有的人还居然明目张胆地,坐在了她的沙发上、炕沿上,庞桂琴恨不得把这些人,一个个全都推出屋去!
周俊田也同样讨厌这群“庄稼姥”,他攒眉蹙额地站在屋子中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哭丧着脸说:“各位乡亲,你们这是干嘛呀?”张友明扯开大嗓门喊:“你说干嘛?你敢做就应该敢当!”周守义怒火冲天地说:“你骗大伙儿给办养殖手续,现在却来个一推六二五!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吗?”周俊田解释说:“拆除私搭乱建是全市的统一行动,我也无能为力呀?”周守礼说:“现在你说无能为力了,早干嘛去了?既然没有本事办手续,你别答应我们啊!”周守智扯着尖细的嗓子说:“丑话告诉你!如果乡里把我的牛场给拆了,我们全家就活不了了,就都到你家吃饭来!”众人乱纷纷高喊:“对!你陪我们的损失……”
周俊田觉得这件事已经激起了民愤,为了转移矛盾,他低声说:“各位乡亲,我也是无辜的!难道我不想让大家发财致富吗?这样吧,都在我家闹也解决不了问题,我跟村长周庆方再商量一下对策,然后通知大家!大家先都回去好不好?”众人也知道,即便大家今天都住在了他家里,也不是办法,倒不如让他去想个办法来。所以周守义说:“好!如果你再骗我们,我们就去告你,说到做到!”说完,大家也觉得毫无办法,只好离开了。
宠桂琴见村民们走了,堵气囊囊地把沙发巾都抓了起来,狠狠地扔进了洗衣机里!嘴里嘀咕着:“当这个破书记有什么好的?尽是招人骂!”周俊田气汹汹地说:“你少在一边儿说风凉话!我不当这个书记,你能有现在的吃穿用吗?少强能想要啥买啥吗?”说着他瞥了一眼窝在沙发角上的儿子周少强,气不打一处来地说:“你今年都十七岁了,还像个穿着开裆裤的羔子似的!一点儿血性也没有!我告诉你,以后再看到谁敢这样闯进咱家门,你就把他们给我打出去!听到了没有?”周少强没说话,只是勉强地点了下头。周俊田又自言自语地补了一句:“唉!真让我操心……”
这些天周庆方因为这件事,总感觉胸闷气短的。一方面他觉得,很愧对周守义二叔和全体换地户,另一方面,他对周俊田揣奸把滑的行径感到切齿痛恨,他心烦意乱地整日闭门不出。这时他见周俊田进来了,心情反而平静了。
周庆方拿出烟递给了周俊田,周俊田进门就说:“庆方,现在全村人都在骂我呀,你看怎么办好啊?”周庆方坐在炕沿上,看着沙发上的周俊田苦笑了一下,说:“他们骂你啥呢?协议又不是你签的,你答应给大家办养殖手续时,又没有一个村民在场听到。他们倒是都骂我周庆方是个大骗子,为了换地不择手段,披着人皮不办人事,吃人饭不拉人屎……”“得!得!止住!止住!”周俊田急忙摆手阻止,他知道,这周庆方是在指桑骂槐地骂自己呢!
周俊田抽了口烟说:“庆方,说句掏句心窝子的话,我真没想到这件事会搞成这样!你也知道,拆除违私搭乱建是全市下达的命令,上命不可违呀!但是这些农户已经急眼了,咱怎么说也应该把事情平息下来呀?你有什么办法吗?”“我还有什么办法?我现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大家都知道,你和曾长生乡长私交很深,全村所有人都认为,只有你才有这个能力,把村民的养殖场保住……”
听到这儿,周俊田顿时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说:“这是谁说的?这话可太绝了!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庆方笑了笑说:“用不了几天,你就会知道谁说的了,但是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是要尽快给大家把手续补上吧……”
周俊田这次来本想是激一下周庆方,让他再仗义一回,把事情焦点转到他的身上来。可万没想到周庆方,却把这个热山芋又扔了回来。周俊田暗自咬牙,心想: 周庆方这个人已经彻底不听话了,既然事已至此,干脆就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与这群“庄稼姥”玩儿到底!养殖手续是坚决不能办了,如果这个时候松口,非但没人说我好,反而会纵容了他们得寸进尺的坏毛病!
想到这里周俊田镇定地说:“好吧,我去找一下曾长生,但没有十足的把握呀!你先去安慰一下群众吧……”“好吧!我尽力而为!”周庆方心里暗喜,没想到自己这个激将法,还真发挥了作用,周庆方很客气地把周俊田送出了门外。
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推移,养殖户们并没有得到养殖手续。在这个事实面前,村民的信心是不堪一击的,逐渐地已经有人坚持不住了,索性做出了被强拆的准备,他们把养殖场里的鸡、鸭、猪、牛、羊都陆续地进行了转移,或者是干脆卖掉了。
吃过晚饭后,守义、守礼、守智,都聚在大哥守仁家里商量对策。平柜上的“三洋牌”彩电里,正在播放着《动物世界》,赵忠祥字正腔圆的解说,使画面更加活灵活现。但是全屋的人却个个愁眉苦脸的,四兄弟谁也没有心思瞟一眼电视,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是都一个劲儿地抽烟。看着满屋烟雾缭绕,秦爱珍不得不把屋门帘,挑在了敞开的门扇上。
周守仁终于说话了,“如果牛场被强拆了,全村就咱家损失大!依我看,就把这些牛平分了,各养各的……”守智高声说:“分了到哪去养啊?我看不如全卖了!我再也不想养这破玩意儿了……”周守仁说:“现在卖能卖出好价钱来吗?常言说‘货到地头死’!现在卖还不赔出屎来呀?这件事全都怪守义,当初如果不是守义煽动村民们起哄,咱家的养殖手续下来是不会出问题的!这就叫‘祸从口出,病从口入’……”
守义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只顾低头抽烟,其实他的心里比谁都难受。但是,他并没有因为自己把办养殖手续的消息传出去,而感到后悔,而真正令他后悔的,反倒是为了建这个牛场而同意了换地。现在想一想,如果自己不点头答应换地,就能跟李进喜并肩作战,两人之间就不会产生这么多误会了,更不会有今天这个损失,如果那样做该多好啊!
秦爱珍在一旁,腹诽心谤地看着守义,见到大家都不说话了,她黑着脸说:“这个责任,就应该由守义全都担了,把这些牛都卖给他,应该赶到他家里去!让他尝尝自食其果的滋味……”兄弟四个都惊愕地看向了她,谁也没有想到大嫂会是这么刻薄寡思!
守义抬起头,正言厉色地对她说:“大嫂,你这么说话觉得合适吗?我做错啥了?对!是我没把养殖场手续办下来,难道造成今天的损失,就能说成是我一手酿成的吗?你若有本事,你别让乡里推咱的养殖场啊?”
秦爱珍虽是一腔不满,但被最忌惮小叔子这么一吼,一下子就心怯了,便拉低了声音说:“你如果不把咱家办养殖手续的事,嚷嚷出去,没准儿咱家的养殖手续就到手了……”守义厉声说:“哼!即使手续到手了又能咋样?就一定会发财吗?我从不后悔把办手续的事嚷嚷出去,我后悔的反倒是同意了换地、建这个牛场!”
这时守智解劝说:“算了吧二哥,如果当初听我的,就先租下村南的那个养殖场试试看,可大哥偏要在村北建一个正式的养殖场,就像小孩子走路还走不稳呢,却偏要急着跑!劳民伤财……”周守仁听了突然发了火,高声说:“咋的?这么说兄弟们赔了钱,就全是我的罪过呗?我这是什么愿许的?费力还不讨好……”
秦爱珍又憋不住话了,冷冷地说:“哼!人多了啥事也干不好!你大哥从头到尾操办这件事,又搭钱又搭工的,都白搭了……”守智怒火冲天地说:“搭工谁没搭呀?盖这个牛场时,我请了一个多月假,我大哥旷过一天工吗?我比我大哥出力多……”
守礼扯高声音说:“行了!都别抱委屈了,搭工是为别人搭的吗?这里面不都有自己的事吗?要说搭工,谁也不如我二哥搭得多!这个牛场,哪一天没他行啊?别说其他的了,到了第十五天头上,乡里一定会来强拆的!再这样磨叽下去,就只能眼看着那十四头牛,被推倒的墙砸死了!快都说说咋办好吧……”
守义抬起头对大家说:“听大哥的吧,把牛先分了,暂时都各自牵回家去,然后慢慢卖!守信分到那份儿,咱哥四个给他分担了,折出那份钱来还给他……”秦爱珍高声说:“我家里可不要这个!臭气轰轰的!天天‘闷儿闷儿’乱叫!为红就受不了……”
“受不了也得受!你别在旁边添乱了!”守仁急赤白脸地吼了秦爱珍一句,秦爱珍把大胖脸一摞,伸手先把电视关了,然后甩开大步就出了屋,屋里顿时又清净了。
沉默了一会儿,守仁说:“一共十四头牛,咱哥儿四个平均分!如果没人想多要,我可以多留一头!”守义也说:“我也可以多留一头。”四个兄弟没有了异议,就都来到了牛场。守仁和守义每人牵走了四头,守礼和守智每人牵走了三头。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不但白费了很多心血,而且投进去的那一万块钱,不用算就知道已是大赔本了。更主要的,亲兄弟之间却因此事矛盾相向了,也许,这就是农村人思想的狭隘之处吧!
两天之后,东流村这片养殖场前,来了许多公安干警和执法工作人员,推土机无情地把农民们,辛辛苦苦置办起来的养殖场,夷为了平地。一时间人喧马叫、鸡飞狗跳!可怜的村民们有的哭、有的闹,有的坐在养殖场的看守房里顽抗,却被执法人员像拖死狗一样拖出来,扔在了地头儿上!强拆现场是一片愁云惨雾,乌烟瘴气……
执法人员走后,村北的这块地里,仅剩下了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