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荷兰人小屋
1773年3月
要不是肯尼·林赛在前往小溪的路上看到火焰,根本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有个小屋。
“要不是天色晚了,”肯尼这大概是第六次这么说了,“我压根不会瞧见。要是在白天啊,我肯定不会知道那里有个小屋的,肯定不会。”他伸出颤抖的手抹了一把脸,眼睛依旧无法从树林边那一排尸体身上挪开。“会不会是那帮野蛮人干的,麦克·杜①?他们倒是没有被剥了头皮,不过也许——”
“不是。”詹米轻轻把一方沾满油烟的手帕盖在一个小女孩瞪着眼睛的灰败面孔上。“这些人都没受伤。你肯定把他们拉出来的时候就这个样子了吗?”
林赛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又哆嗦了一下。这是一个寒冷早春的下午,但所有人都冒着汗。
“我没看。”他轻轻地回答。
我的手也像冰一般;伸手去检查那死去女人橡皮一样的皮肤时,指尖麻木、毫无知觉。他们死了有一天多了;尸僵阶段已经过去,此刻肢体柔软而冰冷,山区早春的寒冷天气让他们尚未现任何腐败的迹象。
尽管如此,我还是浅浅的呼吸;空气里依旧充斥着焚烧过的苦涩气味。那小木屋的废墟四周还不时冒出一缕两缕青烟。从眼角瞥过去,我能看到罗杰踢了踢附近的木桩,弯腰从木桩底下捡起了什么东西。
天亮前肯尼就跑来砸房门,把我们从温暖的被窝里拉了出来。尽管心里明白此刻援救为时已晚,我们还是匆匆赶了过来。弗雷泽山庄几个住在大宅附近的佃户也跟着一起来了;肯尼的兄弟埃文、费格斯还有罗尼·辛克莱此刻正在树下聚成一堆,低声用盖尔语交谈。
“你能看出死因不,萨森纳赫②?”詹米在我身边蹲下,一脸困惑。“我是指树下的那几个人。”他说着又朝我面前的尸体点了一下头,“这可怜女人的死因我看得出来。”
那女人的长裙子在风中抖动着,露出穿着皮质木底鞋的修长双腿。同样修长的双手静静放在身体两侧。她肯定是个高个子——不过没有布丽安娜那么高,我心念至此,不觉抬头寻找女儿,她闪亮的头发在远处空地上的枝丫间晃动。
我掀起那女人的围裙盖住了她的脸和上半身。她的双手通红,关节因为干重活粗糙不已,手掌上覆盖着老茧,但从她大腿的结实程度和身体的苗条情况看,我猜她最多不过三十岁——也许还要更年轻。但是,没人知道她活着时是不是美丽。
我摇了摇头。
“我想她不是被烧死的,”我说,“你瞧,她的腿和脚一点都没有被烧到。她肯定是倒在了壁炉边,头发蘸到了火,然后又蔓延到肩膀和衣袍上。她倒下的地方肯定距离墙壁或者烟囱罩子很近,那里很容易被火撩到;你瞧,这么一下子,这地方整个都着起来了。”
詹米慢慢点了点头,眼睛依旧看着死者。
“是啊,听起来很合理。不过,这是死因吗,萨森纳赫?其他尸体也烤焦了一点,但没人像这一具烧得这么厉害。他们肯定是在小屋着火前就死了,因为没人跑出来。有没有可能是病死的?”
“我想不是。我再看看其他人。”
我慢慢走到那一排脸上盖着布的尸体前,掀起每具尸体的临时裹尸布,又细细看了一遍。这个时代有很多疾病可以让人快速送命——没有抗生素,没有皮下注射,药物只能靠口服或者灌肠,一个小小的腹泻就能在24小时内杀死人。
我从医已经二十多年了,辨认这些疾病很容易;每个医生都能做得到。但是在这个年代,我还是经常看到一些自己从未遇到的病例——特别是那些从热带来的奴隶身上带的那些恐怖的寄生虫疾病。可是,这些不幸的人并没有染上什么寄生虫,从受害者的尸体上也找不到任何致命疾病的踪迹。
所有的尸体,包括那个烧焦的女人,一个老女人,和三个孩子,都被发现死在失火的房子里。肯尼只来得及赶在房顶塌陷前把他们都拉了出来,然后骑马赶来寻求支援。所有人在火烧起来前已经死了;貌似都是同时死去的。然后呢?火是不是就在这女人倒下后沿着她衣服着火的方向蔓延开了呢?
此刻,所有的受害人都被整齐地码放在一棵大红云杉树下,几个人开始在附近挖掘坟墓。布丽安娜站在最小的女孩旁边,低着头。我走过去蹲在那小小尸体边,她在我身边跟着跪了下来。
“是什么原因?”她静静地问,“中毒吗?”
我吃惊地瞥了她一眼。
“我想是的。你是怎么想到的?”
她朝我们面前那灰蓝的面孔点了点头。她曾试图想把眼睛合上,但那眼珠从眼睑里凸起,使小女孩露出一副惊恐的瞪视模样。那小小僵硬的面孔上嘴痛苦地扭曲,嘴角还有呕吐过的痕迹。
“女童子军手册上有,”布丽安娜说着瞥了一眼那几个干活的人,确信没人在听她说话。她撇了一下嘴,不再看那尸体,张开了一只手。“永远不要吃不认得的蘑菇,”她引述道,“很多品种都有毒,只有专家才能有效鉴别这些蘑菇。是罗杰找到了这些蘑菇,就在木桩那边,长了一大圈。”
湿润、新鲜的顶冠,浅棕色,覆盖着白色凸起点状物,菌褶和纤细的茎那么苍白,在红云杉的树影里几乎泛着淡淡荧光。人们很容易被它讨喜的容貌迷惑,忘记它们致死的特性。
“黑豹毒菌,”我有些痴迷地小心拾起一个放在手掌上。“后人给它起名叫Agaricus pantherinus。给它起‘黑豹’这个名字,因为它杀人快而无形——就像攻击的大猫。”
“到底什么人会想去吃毒蘑菇呢?”布丽安娜打了个冷战,手在裙子上蹭了蹭。
“无知的人。还可能是,饥饿的人。”我轻轻地回答道,低头拿起小女孩的手,小心摸索着上臂纤细的骨骼。她的小肚子有些鼓胀,看不出是因为营养不良还是尸体胀气——但锁骨如镰刀一般凸起。所有的尸体都很消瘦,可还算不上枯槁。
我抬起头看向小木屋上方山峦的深蓝色阴影。现在这个季节饲养家畜还早了一点,但森林里的食物已经很丰富——只要能合理辨认的话,饿不着肚子。
詹米走过来在我身边蹲下,一只大手轻轻落在我的后背。尽管天气寒冷,他的脖子上却有条条汗水,浓密的赤褐色头发紧紧贴着太阳穴。
“坟墓挖好了,”他低声说,好像生怕吵醒了孩子。他朝那些碎裂的真菌点了一下头,“就是这个杀死了孩子?”
“我想是的——其他人也一样。你有没有四处看看?有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
他摇了摇头。
“不是英国人;穿着不对。德国人肯定都会去塞伦镇;他们就喜欢抱团儿过日子,不爱自己出来单干。这些人可能是荷兰人。”他朝边上那老女人脚上雕刻的木鞋子点了一下头,那木鞋因经年使用已经变得破败污损。“房子里也没有书籍纸张留下。找不到他们的姓名。不过——”
“他们来这里没多久。”一个低沉撕裂的声音传来,我抬起了头。罗杰走了过来,在布丽安娜身边蹲下,朝依旧冒着青烟的小木屋扭了一下头。附近有一处土地开辟成了一个小园子,但只有一点植物刚刚冒出新牙,纤弱的叶子被晚霜激得蔫头耷脑。小屋旁边没有窝棚,没有牲畜饲养的迹象,也没有骡子或猪。
“新移民,”罗杰轻轻说。“不是契约奴;这是一家人。他们还不太适应户外劳作;女人的手有血泡和新鲜伤口。”他自己宽大的手无意识地抓了抓膝盖;他的手掌此刻也和詹米一样布满光滑的老茧,但这双手一度是学者的手,柔软脆弱;他清楚记得那蜕变的痛苦。
“我真想知道——他们在欧洲还有没有后人,”布丽安娜低喃道。她轻轻抚平小女孩前额的金发,把手帕又轻轻盖在她脸上。我能看到她的喉头因吞咽而轻轻蠕动。“他们永远都不知道这些人到这里来的下场。”
“是啊,”詹米突然站了起来。“人们都说上帝会保护傻子——我想就算是全能的上帝有时候也会失去耐心。”他说罢转过身去吩咐林赛和辛克莱。
“去找找男人,”他对林赛说道。每个人都一震,看向他。
“男人?”罗杰应道,立刻锐利地朝小屋烧尽的残骸瞥了一眼,醒悟过来。“没错——谁为他们盖的小屋呢?”
“女人也能自己干啊。”布丽③抬起下巴说道。
“你当然能。”罗杰撇了撇嘴,横了她一眼。布丽安娜继承的不光是詹米的红头发和蓝眼睛;她赤足站着就有六英尺高,还拥有她父亲一样健壮的肢体。
“也许她们自己能办到,但她们没有。”詹米简短地说道,朝小屋撇了一下头。小屋未坍塌的部分,几件家具依旧还保留着破败的形状。我向那里看去时,晚风从山脚吹了过来,卷拂过废墟,一个木凳无声地坍塌成一坨灰烬,卷起一片鬼魅一样的灰炭烟土。
“你是什么意思?”我站到他旁边,朝屋子里看去。那里面确实没剩下什么东西,但烟囱依旧还耸立着,一些断墙还有残留,大部分都像木片一样散落在四周。
“房子里没有金属,”他朝黑洞洞的壁炉点了一下头,那里还有一个炖锅的残留物,已经被火烧成了两半,锅里的东西都蒸发殆尽。“除了那个锅,没有罐子——那个大锅太重,带不走。也没有工具。没有刀,没有斧子——能盖这房子的人一定得有这些工具。”
没错;那些圆木都没有剥去树皮,但木材的顶端V型的砍凿痕迹清晰地说明那是斧头砍过的结果。
罗杰皱着眉头,拾起一根长长的松树枝开始在那团灰烬中翻找,寻找着踪迹。肯尼·林赛和辛克莱一点都没烦心;詹米让他们去找男人,他们就立刻散开出去找了,马上消失在了森林里。费格斯也和他们一起走了;埃文·林赛,还有他的弟弟默多,以及麦克奇里瑞兄弟开始四处收集石头准备搭建石冢。
“要是真有男人的话——他会把他们抛下吗?”布丽安娜瞥了一眼父亲和那排尸体,低声向我嘟囔道。“会不会那女人觉得她们自己根本无法活下去呢?”
就因为这个,要断送自己性命,还有孩子的性命,只是为了免去在寒冷和饥饿中慢慢耗死吗?
“你说把他们抛下,然后带走所有的工具?上帝,但愿别是这样。”一念到此,我不禁划了个十字;尽管如此,我还是深表怀疑。“他们难道不能走出森林去寻求帮助吗?就算带着孩子……雪毕竟差不多都化了。”现在只有最高处的山路依旧被积雪覆盖,尽管小径和坡地因为融雪的关系很泥泞,但至少一个月前就可以通行了。
“我找到一个男人,”罗杰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还是停下来清了清喉咙。“就在——就在这儿。”
日光开始慢慢淡去,但我能看得见他脸色一片苍白。也难怪;他在塌陷的墙根处发现的蜷缩身形,任何人看过去都会觉得恐怖至极。那尸体已经完全焦黑,手向上举成拳击手的动作——被火烧的死者多半如此,但一眼看过去几乎难以看出这是一个人。当然,这一定是人。
我们围绕这具新尸体的猜测又被树林边缘的另一声喊叫打断。
“找到他们了,老爷!”
每个人都从眼前这具新尸体的沉思中抬起头,看到费格斯正在树林边缘挥着手。
“他们?”没错。这次是两个人。四肢摊开倒在树影里。不是在一起,但距离不太远,都离那小屋没多远。就目前情形所见,两个人应该都是死于蘑菇中毒。
“那可不是荷兰人。”辛克莱这大概是第四次念叨了,对着一具尸体摇着头。
“有这个可能,”费格斯也深表怀疑。他伸出替代左手的那只铁钩挠了挠鼻梁④,“会不会是印第安人?”
其中一具无名尸体的确是个黑人。另一个是白人,两个人都穿着无法辨认的家纺衣服——衬衫和马裤;尽管天气寒冷,都没有穿夹克。两个人都光着脚。
“不是。”詹米摇了摇头,一只手无意识地抓了抓自己的马裤,好像想摆脱刚刚触碰过尸体的感觉。“荷兰人在巴布达岛是蓄奴的——但这些人比小屋那几个人明显吃得好一些。”他抬起下巴朝那一排女人和孩子点了一下。“他们不住在这里。而且……”我看到他的眼睛定在了死者的脚上。
那脚踝肮脏、布满老茧,但脚基本还算干净。黑人的脚底显示出黄粉色,脚趾间没有泥泞和树叶。这些人显然不是光着脚走过森林,这一点可以肯定。
“这么说,还有更多人了?这两个人死了以后,他们的同伴拿走了他们的鞋——还有其它值钱的东西。”费格斯指了指破败的木屋和尸体,很现实地说,“然后抛下尸体,一走了之。”
“是,可能是这样。”詹米扁了扁嘴,目光缓缓挪到小屋的庭院——这地面已经被脚印扰乱,一团团草被卷起,到处都是灰烬和散乱的木片。看起来这个地方好像被一头愤怒的河马刚刚拱过。
“要是小伊恩在就好了。他最善于追踪;他大概也能看得出这里发生了什么。”他朝树林里发现那两具尸体的地方点了下头。“他肯定能看得出这伙人大概有多少人、他们走了哪条路。”
詹米自己就是个优秀的追踪者。但此刻日光已经褪去;就算在小屋焚毁的空地上,黑夜也已经悄然袭来,仿佛在地上慢慢张开一张黑幕。
他的眼睛朝天际线看去,太阳此刻躲在一段金色和粉色的云层后。他摇了摇头。
“把他们埋了吧。然后我们就走。”
又有一个糟糕的发现。所有的死者中,那个被烧焦的人并非死于大火或中毒。当大家从灰烬里抬起那残破尸身往坟墓走去时,一样东西从尸体上落了下来,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布丽安娜拾起它,在围裙上擦拭了一下。
“我猜他们走的时候,把这件工具落下了,”她握着那东西,声音里带着丝苍凉。那是一把刀,确切的说是刀的刀刃。木质的刀柄已经完全焚尽,刀刃也因为热火焚烧变得卷曲。
我忍着尸体的油脂和肉体焚烧后发出的辛辣恶臭,弯腰小心捅了捅尸身中段。大火把大部分痕迹都烧毁了,但却会留下最最不可思议的部分。那个三角形的伤口清晰可见,就在他的肋骨之下留下了一个深洞。
“他们用刀捅了他,”我用围裙擦了擦濡湿的手说道。
“他们杀了他。”布丽看着我的脸,“然后他妻子——”她又看向地上的女人,此时脸上盖着一个围裙。“他妻子就用那些蘑菇炖了一大锅菜,他们都吃了,孩子们也吃了。”
空地上静悄悄的,只偶尔传来山间几声鸟鸣。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痛苦的回荡。是复仇吗?还是仅仅因为绝望?
“是,也许吧。”詹米静静地说了一声,站起来拎起放置死者的帆布一角。“我们姑且把它叫做——事故吧。”
他们把荷兰人一家安放在一个坟墓里,另外两个陌生人躺在另一个坟墓。
太阳落山时,飘起一阵冷风;我们抬起那女人时,围裙被吹开了。辛克莱吓得发出一声怪叫,差点把尸体掉在地上。
她既没有脸也没有头发;苗条的腰身此刻已经变成了破败的残垣。她头部的肉体已经完全焚烧殆尽,只剩下一个古怪的小小的黑色头骨,牙齿仿佛带着诡异的笑意。
他们匆匆把她放在了浅坟里,孩子们在一边,母亲在另一边,布丽安娜和我开始在他们身上搭建一个石冢;这是古老的苏格兰传统,为的是标注出这个地方,并防止野兽拖走尸体。其他人则忙着为那两个赤脚的尸体再挖一个坟墓。
所有的工作最终都完成了,每个人都聚到了一起,围着新坟一脸苍白,静默不语。我看到罗杰紧挨着布丽安娜站着,胳膊紧紧护着她的腰。她忽然打了个冷战,我想那应该不是因为冷。他们的孩子,杰米,只比那最小的女孩小上一岁而已。
“你要不要说点什么,麦克·杜?”肯尼·林赛看了詹米一眼,紧紧拉了拉他的毛线帽子,抵御着山间升起的寒意。
此刻已近黑夜,没人还想在外面徘徊。我们恐怕搭帐篷宿营了;那得找个远离焚烧臭味的地方,在黑夜里扎营可是个苦差事。但肯尼说的对;我们不能就那么走了,对这些陌生人连一句默哀的悼词都不说。
詹米摇了摇头。
“不,还是让罗杰·麦肯⑤说吧。这些人要是荷兰人的话,他们多半是新教徒。”
尽管光线昏暗,我还是能看到布丽安娜锐利地盯了她父亲一眼。罗杰的确是长老会信徒;汤姆·克里斯蒂也是,那是个一天到晚阴沉着脸的老家伙。可此刻提到宗教信仰问题显然像是一个借口,每个人都看得出来,罗杰也明白。
罗杰清了清嗓子,声音仿佛像是扯开了一条棉布。这声音总是带着痛苦;但此刻里面恐怕还夹杂着点不忿。但他并没有推却,他直直看向詹米的眼睛,站到了坟墓前头。
我本以为他只会颂上一段主祷文,或者就是一段温和的旧约圣咏。可他一张嘴,却说出了别的。
“看哪,我喊冤叫屈,却不蒙应允; 我呼求,却没有公正。上帝拦住我的道路,使我不得经过; 他使黑暗笼罩我的路径。⑥”
他的声音一度优美、充满力量。现在却十分滞涩,仅仅是过去美妙声音的一个残破影子——但是他低着头,面孔隐藏在阴影中诵出这段话时,那种力量依旧存在。
“他剥去我的荣光,摘去我头上的冠冕。他在四围攻击我,我就走了;他将我的希望如树一般拔出。”他的面孔依旧平静,但目光此刻却停在那一度是荷兰家庭砍伐柴火的破败树桩上。
“他把我的兄弟隔在远处,使我认识的人全然与我生疏。我的亲戚都离开了我;我的密友都忘记了我。”我看到林赛兄弟三人互相看了一眼,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互相靠近了一些,共同抵御着升起的寒风。
“我的朋友啊,可怜我!可怜我!”他的声音变得柔和,在树林的叹息间几乎轻不可闻。“因为上帝的手攻击我。”
布丽安娜轻轻往他的方向挪了挪,他再次清了清喉咙,仿佛用尽力气爆发出来一般,我都能看到他喉头上那道绳子勒过的疤痕⑦。
“惟愿我的言语现在就写上,都记录在书上;用铁笔和铅,刻在磐石上,存到永远。”
他目无表情地环视一张张面孔,又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用嘶哑的声音高声诵着:
“我知道我的救赎主活着,末后他必站在尘土上。我这皮肉灭绝之后,我必在肉体之外得见上帝。”——布丽安娜突然痉挛一般颤抖了一下,看向别处。“我自己要见他,亲眼要看他,并不像陌生人。我的心肠在我里面耗尽了!”
他终于停了下来,四处传出一阵阵叹息,好像每个人都一度屏住了呼吸。但他依旧没有结束,他半是无意识间伸出了手,紧紧握住了布丽安娜的。最后几句话他几乎是在对自己说的,仿佛不是在对那些听众。
“你们就当惧怕刀剑, 因为愤怒带来刀剑的刑罚。这样,你们就知道有审判。”
我也打了一个冷战,詹米的手紧紧环住了我,虽然冰冷但充满力量。他低头看着我,我也迎上了他的目光。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和我一样,他也在思考,不是想眼下,而是未来。三年后,那条小小的新闻就会出现在《威明顿公报》上,日期是1776年2月13日。
我们怀着深深的哀恸,报道詹米·麦肯齐·弗雷泽和他的妻子克莱尔·弗雷泽,在1月21日爆发于弗雷泽山庄的大火中不幸遇难。已故的弗雷泽先生是已故奔流种植园主赫克托·卡梅隆的外甥,出生于苏格兰布洛赫·图拉克。他在殖民地广为人知,深受爱戴;去世时没有子女。
之前,很容易不去想这些。这些都是将来的事,显然也不是注定不会改变的将来——毕竟,有了前车之鉴……是不是?
我低头瞥了一眼那石冢,一阵寒意袭遍全身。我朝詹米紧紧靠过去,另一只手也拥住他的胳膊。他用自己的手拢住了我的手,紧紧捏着。不,他无声地说。不,我绝不会让它发生。
然而,当我们离开这片萧索的空地时,我依旧无法甩去那鲜活的想象。不是那焚毁的小屋,可怜的尸体还有凄惨荒芜的菜园。那不断萦绕在我脑海里的景象,是我多年前见过的那一幕——那是在苏格兰高地比优妮修道院废墟中的一块墓碑。
那是一位高贵的女士的墓碑,她的名字刻在一个咧嘴笑着的头骨之上——很像那围裙下躺着的那个荷兰女人。在那头骨下是她的墓志铭。
Hodie mihi cras tibi-sic transit Gloria mundi.
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这样荣耀才得以流芳百世。
①Mac Dubh,詹米在阿兹穆尔监狱时,狱友为他起的名字,意为“黑发布莱恩之子”。
②Sassenach,盖尔语“外乡人”的意思;特指英格兰人,有点贬义。这是詹米叫克莱尔的昵称。
③布丽是布丽安娜的昵称。
④费格斯是詹米在巴黎收养的小偷。小说第三部中,詹米在卡洛登战役后侥幸存活,躲在家乡拉里布洛赫附近的山洞里艰苦求生7年;费格斯为了引开追踪他的英军,被英军砍掉了左手。
⑤罗杰·麦肯,就是罗杰·麦肯齐
⑥《旧约》约伯记第19章,罗杰颂的英文本为KJV版本。本译文采用的是中文修订本。
⑦小说第五部,罗杰随同詹米参加扛规战役时,曾被敌方诬陷为监管者(Regulators)成员而被处以绞刑,幸而詹米和克莱尔及时赶到救下了性命,但嗓子受损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