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的时间大概是2016年前后,地点在当时的县图书馆。按照推算,那时我应该刚上初中,作业不多比较宽松。学校实行大星期制度,连上十天课后休息四天,也就是说,每半个月我都有长达四天的空闲。只不过和现在不同,没有手机可以供我那么飞速地打发掉时间。
当时是傍晚五六点钟的光景,我正趴在桌子上看一本《十宗罪》。具体哪一部我忘了,只记得正看到一段在食堂肉包子里吃到人手指的情节。妈妈不喜欢我往家里带这种书,原因是有一次在我看书时凑过来,正好看到了“撸管大王王小手”的故事。所以我只好闷在图书馆里看。
所谓的“县图书馆”,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大房间,隐蔽在文体广场旁一栋独栋建筑的一楼走廊尽头。一楼大厅用灰色的玻璃作墙壁,从外面看只看到一片街道的倒影,只有走到门前才能透过玻璃极晦暗的滤镜,看到里面凌乱的宣传彩单和陈积的展板。入口的门很小,就是简单在玻璃上开了个方形的缺口。到了大厅后,走廊向两侧延伸,右边的那一侧冷清昏暗,只见得几块高且冰冷地嵌在墙上的蓝色办公室标示牌,像潜伏起来的怪物。一般我会一眼都不往回看地扭向左边走廊,这里才会有老年人带着小孩子往来走动,尽头的图书馆房门敞开,透出温暖的亮光。至今我仍不知道当年那里究竟算什么地方,它从未真正标示过自己是“县图书馆”,只不过大家觉得对于这么一个免费开放的阅读处而言,应该有一个“县图书馆”的名头的。
一个穿着黑色皮袄的男人走进来踱到我身边。我正看到紧张处,突然注意到他的存在,吓了一跳,合上书抬起头,才发现整个房间就剩我一个看书的人。这时我从他黄黑的病态脸色、开始说话时出现的八字皱纹中,认出他是平时负责整理书籍的管理员。
“你一下午看了三部这个书了,对吧?”他弯下腰,凑过来问我。
我第一时间觉得他是在惊叹,决定谦虚一下:“嗯…其实应该就看了两本多一点点,现在第三本刚开始看。”
他直了下身体,慢吞吞地说:“哦——我看到书架上另外两本《十宗罪》又被人放到了其他类别的书架上,还是反着放进去的,就知道肯定是你看完后干的。”
我红了脸,意识到可能要被找麻烦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一边连声小声道歉,一边硬着头皮把手上这本书规规矩矩放回原先的地方,打算赶紧溜走。
“唔,没事,我来整理就好,本来也没什么讲究。”他接着说:“但是你怎么爱看这种书呢?”
我想起了妈妈类似的质问。好在这一次我有了底气,强作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并不是专门爱看。这里的书太少,快被我看完了,我再挑挑拣拣的话就没什么书可读了。”
他露出错愕的神情。
“我观察过,你看书确实很快。”他顺手从旁边拿下一本《牛虻》:“那我考考你。这本书照你说应该看过吧,知道它讲的是发生在哪个国家的故事吗?”
“俄罗斯。”我回答:“讲了一个叫牛氓的人参加革命的故事。跟《钢铁是怎么练成的》差不多。”其实这本书我上上个月读了一半就觉得索然无味丢掉了,不过在他面前炫耀一下还是绰绰有余。
他瞪大了眼睛,似乎很是震惊。“那么这些呢?”他转身,手摸着另一排书。那是《食物相克理论》《中老年疾病常见预防指南》一类书,是平时带着孩子来、眼镜盒里装着老花镜的老头老太太最爱翻的书。
“也都看过。”我开始得意地介绍起来:“这本讲了像鸡蛋和茄子同食会拉肚子、螃蟹和维生素C含片同食会化合成砒霜毒死人。那本讲了…”“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来看书的人。”他打断我,眼神飘忽了一会,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样,对我说:“你跟我来。我带你看点你肯定没看过的书。”
我原本以为他会把我带到另一个图书馆房间,或者楼上其他有书的地方。毕竟在我的想象中,“图书馆”应该是一个很庞大、很神秘的存在,这里显然相比起来太寒酸了点。结果他把我领到房间一个角落的书架前便停了下来,我看了下面前的书,主要是四大名著之类古典小说,这些书我在小学的时候就已经读过好几遍原著了,自然没什么新意,来到这里后也从来没取阅过。
他没说话,把里面一排一本本厚厚的四大名著取下来,递给我让我放到一边。这时我才注意到这排书的位置比上下排都要靠前许多,这意味着书的后面也许藏了什么物件。他把最后一本暗红色封面的《红楼梦》取下来之后,那个物件终于显露出了原貌:仍是一本书。
“这是无垠之书。”他黑黄的面皮上竟浮现起一抹苍白。
我好奇地看着他把那本书从黑暗中掏出来。那书的封面很奇怪,是那种书页般的白,仔细看似乎有一些古怪文字构成封面的纹理,稍不注意会让人以为是本无皮书。他取出那本书时显得很吃力很沉重,可放到桌子上时却没有一点声响,像是羽毛软绵绵地从高空落在地上。
“看看你要多久才能把它看完。”他声音有些颤抖。
我从中间翻开那本书,发现角落的页码是个很大的数字,大概有五位数。“这是印错了?”我震了一下。紧接着我直接拨到书扉页的地方,发现总有几页大概由于静电作用粘在一起。我把封面竖起来,一只手抠住封面边缘,一只手从边缘把粘在上面的书页剥开,却发现那个封面似乎总能分出几张越来越薄的书页。更诡异的是,这里的页码甚至更大了,位数有十位以上,黑色的数字宛若细线游走在书页角落。
“这太邪门了!”我惊愕地看向管理员。他不说话。一本没有开始又没有终结的书是不可能被读完的。我不甘心地从中间开始分起,终于偶然间我分出来这么两页,一页页码是358,一页页码是369。
“这中间只有十一页。”我攝起那一小层书页,得意地展示给他看。他弯下身子伸出一只大手搓开它们,一张张书页迅速像瀑布般向两边落去,我目瞪口呆,看着那些页码虽然都是依次递增或递减,但却怎么也分不完。甚是还出现了页码是一条细线、完全看不清数字的书页。
“这里面只不过藏了一些无穷而已。”他说:“一些页码为0的书页决定了其他书页页码变动的方向。”几年前他在镇上一个旧书摊上无意发现了这本书。书看不出书名,也看不懂内容,但它本身苍白色的存在,就像黑洞一样,在一摊书里面吸引他的眼神无法离开。老板看出他对这本书有兴趣,很高兴地开了个平常的价格卖给了他,两人都像是觉得占了对方的便宜。拿回家后他上了瘾一般,想在离散的页码里寻找到开端和终极,封面下的扉页就像头皮上长出的疥疮,带来的瘙痒既是痛苦又是诱惑,迫使他不断搔挠。很快他变得形销骨立,如同民国时期的那种老烟鬼。他多次想把那本书烧掉来摆脱这种折磨,但意识到它的无尽,焚烧产生的烟尘必定会笼罩整个地球,其他处理方法也是同理。
“最后我决定把它藏在这里。隐藏一片树叶最好的方法是把它放进森林。”他说:“我强迫自己适应并忘记它的存在,而它也应该有它自己被阅读的权利。”
他的神情变得异常肃穆。我打了个噤声。房间外似乎有什么人在穿着皮鞋走动,冰冷的踢踏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现在好像很晚了,我妈妈在家等我该着急了。”我说。一边把手按在一张书页的页码上,想偷偷撕下来一角给其他人看。
“那也行。你要是有兴趣的话明天可以再来好好研究。”他转身想先把拿下来的其他书收起来。我趁机动手撕下页码,那种手感非常奇怪,并没有一般纸张撕裂的脆感,而是从一种柔软变成另一种柔软,像在池塘里捏起一团水。紧接着我感到一阵眩晕,发现自己坐在一片漆黑的走廊地上,图书馆房间门被紧紧锁着。走廊没有任何人,另一边的尽头里隐约能看见吃人的办公室标牌,那里有红色的眼睛在摇晃着逼近。
“啊呀!”我大叫起来,却根本不敢出声,撒开腿抢先在对面的怪物之前跑到中间的大厅,却绝望地发现大门已经被锁上了,外面已是黑夜。
“哎!teng孩子!”玻璃门突然传来急切的拍玻璃声,我仔细一看,发现是妈妈。很快被喊来的保安拿来钥匙,出来后就是被劈头盖脸地一顿骂:
“怎么待那么晚的!这里下班几个小时了,妈妈担心死你了!”
之后我才想起那是我大星期的最后一天,开学后就没机会来了。半个月后,我喊着妈妈一起来到县图书馆,却发现管理员已经换成了一个女孩,放《红楼梦》那个书架所有书都摆的整整齐齐,我不顾管理员的阻拦掏遍了整个书架,那本无垠之书却再也不见踪影。
几年之后,偶尔想起那本无垠之书,我都会劝自己相信那只是做过的一个梦。但那个梦如此真切、印象如此清晰,实在不像我做过的其他所有的梦。有时闲聊时我会向别人提起,但都会表示这是一个梦,因为我知道,即便我不承认,它的存在本身也注定了只是一场虚幻。
我相信那大概是潜意识中对自己“阅读永无止境”的告诫。在那之后,我继续我的阅读,从《生死疲劳》到《族长的秋天》再到《城堡》再到《尤利西斯》,每当我沉浸在一个新的光怪陆离的故事中时,都误以为找到了县图书馆那本无垠之书的实体,但读过几遍、熟悉规律后,都会陷入失望,再开始下一轮探寻:每个故事无论再复杂再抽象,它至少都有描述的边界。而那本书不同。它没有起始和终结。甚至在它任意两张相邻的离散页码的书页间,都塞满无数个连续的无穷。
现在我会时常怀念2016前后的那段时光。那时我简直天赋异禀,一天的时间可以边听课边看完一两部小说或四五本杂志,或者花一分钟读上两遍就能把老师留的七言律诗给背下来。自从有了自己的手机后便很少看过纸质书了,一个月的阅读量,比不上当初的一天。记忆力也下降的厉害,现在再看一些古代诗词,往往会觉得陌生。真的看不来了。
前段时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在翻一本书,翻得哗啦啦作响,几十页几十页在一起地飞速地翻,像是急着翻到故事的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