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闷热的下午,蝉鸣声像一把钝锯,来回拉扯着我的耳膜。我蹲在院子里,看着母亲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藤条箱。她的动作很慢,仿佛在等待什么,但我知道,什么都不会等来。
父亲已经被带走三天了。我记得那天早上,他还在给我讲《水浒传》里的故事,讲到林冲雪夜上梁山时,他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可到了下午,那些人就来了,他们喊着口号,把父亲按在地上,用皮带抽他。我躲在门后,看见父亲的眼镜碎了,镜片扎进了他的脸。
"建国,去把院子里的柴火收拾了。"母亲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站起身,腿有些发麻。院子里堆着父亲劈好的柴火,整整齐齐的,像一堵墙。我抱起一捆柴,闻到木头特有的清香,这味道让我想起父亲的手,粗糙,温暖,总是带着木屑的味道。
傍晚时分,母亲把我叫到屋里。她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一张纸。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在发抖,那张纸也跟着簌簌作响。
"建国,"她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明天你要去红旗公社了。"
我愣住了。红旗公社在百里之外,我知道那里,村里的知青都去那里插队。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为什么?"我问。
母亲没有回答,她只是把那张纸递给我。我接过来,看见上面写着"离婚协议书"。我的手指开始发抖,和母亲一样。
"我和你爸离婚了,"母亲说,"这样你才能去插队。不然......"她没有说下去,但我知道"不然"后面是什么。父亲是"右派",如果我不和家庭划清界限,连插队的机会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母亲在隔壁收拾东西。她把我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藤条箱。我听见她在哭,声音很小,像是怕吵醒我。我闭上眼睛,想起父亲给我讲的最后一个故事。他说,林冲上梁山的时候,心里一定很痛,因为他要离开自己的家。
第二天一早,我背着藤条箱,跟着大队的人走了。母亲站在门口,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但脸上带着笑。她朝我挥手,说:"建国,要好好的。"我点点头,转身走了。我不敢回头,因为我怕一回头,就会像母亲一样哭出来。
红旗公社比我想象的还要破旧。土坯房歪歪斜斜地立着,像是随时会倒下。我被分到第三生产队,队长是个满脸麻子的中年人,他把我带到一间茅草屋前,说:"以后你就住这儿。"
屋里已经住着两个人,一个叫王卫东,是去年来的知青;另一个是村里的孙寡妇。孙寡妇四十出头,脸上总是带着笑。她见我来了,连忙帮我收拾床铺,还给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玉米糊。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她说,"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
我点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是我离开家后,第一次感受到温暖。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习惯了农村的生活。每天天不亮就要下地干活,晚上累得倒头就睡。孙寡妇对我很好,经常偷偷给我留一个煮鸡蛋,说是补身体。王卫东却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经常半夜爬起来抽烟。
有一天夜里,我听见王卫东在哭。他蜷缩在墙角,肩膀一抖一抖的。我想去安慰他,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我假装睡着了,听着他的哭声渐渐变小。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每个人心里都藏着说不出的苦。
转眼到了秋天。地里的庄稼熟了,我们要忙着收割。孙寡妇的女儿小芳也来帮忙,她比我小两岁,扎着两条麻花辫,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建国哥,"她总是这么叫我,"你看我割得对不对?"
我教她怎么用镰刀,怎么捆麦子。她学得很快,干活也很卖力。有时候累了,我们就坐在田埂上休息。她会给我讲村里的趣事,说谁家的鸡飞到了屋顶上,谁家的狗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
那些日子,我几乎忘记了城里的生活。直到有一天,王卫东突然把我拉到没人的地方。
"建国,"他的声音在发抖,"我听说......听说你爸......"
我的心猛地揪紧了。自从离开家,我就再也没听到过父亲的消息。母亲偶尔会寄信来,但信里从没提过父亲。
"怎么了?"我问。
王卫东咽了口唾沫:"我听说,你爸他......自杀了。"
我的耳朵嗡的一声,像是被人打了一拳。我抓住王卫东的衣领,吼道:"你胡说!"
"是真的,"王卫东的脸煞白,"我听公社的人说的。他们说,你爸受不了批斗,就......"
我松开手,踉跄着后退。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我看见王卫东的嘴在动,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想起父亲给我讲《水浒传》时的样子,想起他劈柴时的背影,想起他最后看我的眼神。
那天晚上,我跑到村外的树林里,跪在地上痛哭。月亮很圆,像父亲破碎的眼镜片。我掏出他给我的那本《水浒传》,一页页撕碎。纸片在风中飞舞,像一群白色的蝴蝶。
从那天起,我变得沉默寡言。白天拼命干活,晚上就躺在床上发呆。孙寡妇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每天给我多留一个鸡蛋。
小芳也发现了我的异常。她不再缠着我讲故事,而是默默地陪在我身边。有时候,她会突然握住我的手,说:"建国哥,你要好好的。"
我点点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转眼到了冬天。村里开始下雪,白茫茫的一片。那天晚上,我正在屋里烤火,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吵闹声。我走出去,看见一群人举着火把,朝孙寡妇家走去。
"怎么回事?"我问王卫东。
他脸色很难看:"听说孙寡妇......偷了队里的粮食。"
我愣住了。孙寡妇?偷粮食?这怎么可能?
但那些人已经冲进了孙寡妇家。我听见她在哭喊,听见东西被打碎的声音。小芳的尖叫声刺破夜空,像一把刀。
我想冲进去,但王卫东拉住了我:"别去,你帮不了她。"
我甩开他的手,冲进屋里。孙寡妇被按在地上,她的衣服被撕破了,脸上有巴掌印。小芳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她没有偷粮食!"我喊道。
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转过身,冷冷地看着我:"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管闲事?"
我认出他是公社的民兵连长。他走到我面前,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听说你爸是右派?"
我的心猛地一跳。
"怎么,想替你爸翻案?"他狞笑着,"还是说,你也想尝尝批斗的滋味?"
我咬紧牙关,没有说话。他松开我,转身对其他人说:"把这个反革命分子带走!"
我被关进了村里的牛棚。地上铺着稻草,散发着霉味。透过木板的缝隙,我能看见外面的雪还在下。我想起孙寡妇的脸,想起小芳的哭声,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
半夜,我听见有人轻轻敲门。是王卫东,他偷偷给我送来一个馒头。
"孙寡妇怎么样了?"我问。
王卫东摇摇头:"她被关在祠堂里。小芳......被送到别的村去了。"
我的心揪紧了。那个爱笑的小芳,那个总是叫我"建国哥"的小芳,现在在哪里?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哭?
"建国,"王卫东突然压低声音,"你得想办法逃走。"
我苦笑:"逃?能逃到哪里去?"
"总比在这里等死强。"他说,"我听说,他们要开批斗会......"
我没有说话。王卫东叹了口气,转身走了。我靠在墙上,听着外面的风声。雪还在下,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被带到了打谷场。那里已经搭起了一个台子,台下挤满了人。我看见孙寡妇被押上台,她的头发散乱,脸上有淤青。
批斗会开始了。人们喊着口号,朝她扔石头。我站在台下,浑身发抖。我想冲上去保护她,但被人死死按住。
突然,孙寡妇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我的脸上。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我读懂了她的唇语:
"活下去。"
那天晚上,孙寡妇上吊自杀了。他们说她畏罪自杀,但我知道不是。她是用自己的死,换我的生。
我逃出了红旗公社。在深山里躲了三天,最后被一列运煤的火车带到了南方。在那里,我开始了新的生活。
很多年后,我回到红旗公社。村里已经变了样,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打谷场变成了广场。我找到了孙寡妇的坟,在坟前站了很久。
风吹过,带来远处孩子们的欢笑声。我闭上眼睛,仿佛又看见了小芳的笑脸,听见她叫我"建国哥"。
雪还在下,像是要把所有的伤痛都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