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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重器】
一
再一次踏上层云山这片热土时,我心中还是难抑激动。
雨后的小树林,蝉声渐渐卷起热浪,层层叠叠的叶儿不时抖落水珠,夹着泥土的腥气沾湿我的头发。给哨兵检查过记者证后,我径直沿着小路走进营区。
小路上没有人,暮色更添几分萧索,我不由得加快了步伐。路尽头,忽然现出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迎面走着。
“嗨,这不是小宋儿记者吗!又见到你啦。”
来人热情地开口,熟悉的儿化音,瞬间将我脑海中那个模糊的印象,工笔一般描绘出来。
“团长,好久不见。”我快步上前,情不自禁地绽开笑脸,“我又来采访啦。”
“太好了,太好了,你上次回去,小孩们念叨了你好久,都盼着北京来的小宋儿记者,再在这山窝窝里,陪大家住几天。”
“哈哈,我这不来了嘛!话说团长,你咋一个人来这转悠呢?”
“你不会以为我只会加班吧。”团长朗声大笑,又有些神秘地说,“我来这摘杏儿。”
我这才注意到,路旁竟是一片茂密的杏树林。七月初,正是杏儿成熟的时节,青翠的枝叶间点缀橙黄的果儿,还有许多被雷雨打落,伤痕累累地躺在泥泞中。
“前些天来看,还全是青果,摘了几个尝尝,又酸又涩。现在都熟了,一下雨就簌簌地往下落,真是暴殄天物呀。”
我望着团长两手空空,正纳罕他用什么装杏,只见他东张西望间,走到一棵树前,握住两个矮粗的枝丫,腿使劲一蹬,“噌”地上了树。
“好多杏啊,来帮我接一下。”
我正欲从行李箱中翻塑料袋,他已经脱下外套,扎紧袖口扔给了我。大夏天的套两件,原来是“早有预谋”!我默契地接过一个个黄灿灿的杏儿。
“高的够不到了,我摇树枝,你从地上捡吧。”
“好嘞。”树下的我,像一只扑毛线球的小猫,蹦蹦跶跶又捡了十几个杏。
“今天大丰收啊,我再摘几个带叶的就撤。”这个四十岁的男人,快乐得像个孩子。
“哟,还要摆着好看呢。”我笑他。
“嘿嘿,我家小宝喜欢。”
谈到儿子,这个面色黝黑、鬓角点点花白的男人,笑得格外幸福。
“小宝在老家上小学,放暑假了,明天要来看我。年年见少离多的,跟我不太亲,我可得好好贴乎一下。”
团长有些黯然,很快转了话题。
“小宋儿记者,你发在报纸上的新闻稿,小孩们看了一遍又一遍,还剪下来贴在墙上。上次我家小宝来,一眼就看到你写我的那段啦。他就一直盯着看,我逗他,大活人儿就在身后呢,他回过头,一字一句地说,爸爸你真厉害。”
不觉已走到路口,他把一大半小黄杏塞给了我,捧着那几个顶着绿叶的,步履匆忙地往宿舍走去。
“小宋儿记者,明天见。”
我揣着一口袋杏儿,缓缓走上另一条路,一年前初次来这里采访的记忆,在我眼前历历浮现。
二
两年前硕士毕业,迫于严峻的就业形势,我直招入伍,分配到北京一家军队报社。
地处帝都最繁华的地带,周边写字楼里,都是光鲜亮丽的精英阶层。跻身其中,我的工作,却是坐在办公室里,写领导发言稿,排版、刊发上级下发的文件,睁眼闭眼,都是一些冠冕堂皇之言。
我极少有机会亲临现场采访,笔下的文字,逐渐冰冷生硬;七年前报考新闻专业的初心,也渐行渐远。那次同学聚会,一行人重温邵飘萍故居,听他们说起行过的路,见过的人与事,我竟惭愧万分——写过上百篇报道,却不曾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更谈何“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情怀?
心态一变,看什么都开始厌倦,我反感起那些“清规戒律”,落笔愈发麻木不仁,工作中多次与上级起争执。那一次,我的稿件被领导重重摔在地上,他冲我咆哮,你究竟有没有做记者的操守?我竟回敬道,这里的工作,哪里体现所谓“操守”?回去后,我一气之下拟好了“辞职信”,愤愤地想,领完这一年工资,我就复员。
信中说:“我要做一个真正反映平凡人世间的记者,写出有力度、有温度的报道。”
很快到了年底,单位号召大家“新春下连队”,许是动员会上那一句“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触发了我沉睡已久的情怀,我在意向表上,填了最偏远的地方——层云山测控站。
“一个年轻女孩独自去山里,可要小心呐。”电话那头,妈妈担忧地叮嘱。
彼时,我正在一辆军用皮卡上,随山路起伏颠簸。目光所及,都是光秃的树木、嶙峋的崖壁。来接我的,是一男一女两位小战士,干净利落的迷彩服映衬着单纯的面庞,给予了我莫名的心安。
“欢迎记者同志。”刚一下车,团长就热情地接过我的行李,带我到宿舍安顿。
“女兵宿舍改造的单间,记者同志先住,有需要尽管找我提。”团长是一名男军官,他礼貌地在楼梯口止步,喊了两名女兵帮我搬行李。
望着军绿色的“豆腐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床单,以及制式的黄脸盆、洗漱杯,我竟有一瞬的恍惚,似乎回到了大一入学时的军训。
晚上,团里在活动室为我举行了欢迎仪式。白板上写着“欢迎记者同志”几个大字,四周点缀着贴纸和彩带,士兵们轮流自我介绍,还表演了几个小节目,好不热闹。
九点五十,熄灯前十分钟,团长忽然吹响了晚点名哨。“唰唰唰”,短短十几秒,站着坐着、笑着闹着的士兵们,全部整整齐齐地列队站好。我刚来没换军装,站在旁边,突兀得像局外人。
“高翔”“到!”“陈志鹏”“到!”……被点到名字的士兵,个个军姿站得笔挺,两手直直垂下,紧贴裤缝,高高挺起的胸脯随答“到”声而振动,脸都有些涨红了。
回到宿舍,我把行李箱里花花绿绿的衣服压在箱底,捞出迷彩服和大衣,抻平褶皱挂在衣柜里,日用品从高到低摆整齐,摄像机、笔记本电脑和采访本,也分门别类放在书桌上。
宿舍楼都熄灯了,我躺在床上,凝望窗外暗黄的灯光、斑驳的树影,对自己两个月的“下连队”生活,充满了期待与忐忑。
天还未亮,嘹亮的起床号和走廊里“嗒嗒”的脚步声,就将我吵醒了。在报社工作时,我们不需要遵守这些规矩条令,早晨八点到岗即可,我常常睡到七点才醒,被子都不叠。但入乡随俗,只有尽快融入这支队伍,才能聆听最真实的声音!我翻身起床,从里到外套上军装,蹬上作战靴,踩着出操号混入楼下集合的队伍。
早操是绕着营院跑三圈,五公里。团长瞥了一眼站在队尾的我,虽也是一身戎装,却怎么都不像扛得住摔打的人。他用口型示意我:不必坚持跑完。
“跑步走!一二一!”带队班长以号令开路,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冲破夜色,高歌猛进。
太久没穿作战靴了,跑了几步脚疼得厉害,一想自己也是军人,不免有些羞愧,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跑。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大部队的呼号声震耳欲聋,我也放开嗓子喊了几句,堵在喉咙里粗重的呼吸,瞬时清朗了许多。山间晨雾弥漫,凌厉的寒风刮在脸上,刀割一般生疼,身上却跑得热乎乎的。
“呼哧、呼哧”,跑了不到三公里,我就喘得厉害,本就在队尾的我,渐渐被大部队拉开了距离。团长跑到我身边,“记者同志,可以出列休息一下。”
休息,天籁般的字眼,此刻于我充满着巨大诱惑力。从一星期前第一次联系到现在,他总称呼我“记者同志”,中规中矩,却感觉有些疏离、生分。看来我在报社的工作,确实太不接地气了。想到这些,我不服输的脾气就上来了,使出全身力气紧追了几步。
“我不,我还能跟上。”
我机械地跟着大部队的“刷刷”“嗒嗒”声,四周天色渐渐白亮,路旁光秃秃的树杈上挂着冰溜,呼号声惊飞了几只麻雀,在未褪尽的雾气中留下几点斑驳。我总算坚持跑了下来。
“解散!”
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半趴在楼梯扶手上,艰难地拾级而上,一进宿舍,就踢掉鞋子,瘫倒在床,想到士兵们还要争分夺秒整理内务,不免有些同情。
集合的哨声响得急促,要吃早饭了。一番思想斗争后,我还是抓起帽子,跟着大部队冲下楼梯。那些士兵脸上,竟看不出累极了的神色,动作迅速,铿锵有力,眼眸亮晶晶的。
照例是饭前一支歌,“团结就是力量,唱!”
“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待到士兵们都打好饭坐下,我和团长才在一旁小桌边坐好。
“记者同志,真没想到,你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竟跟着我们跑完了五公里山路。”
“我也是军人嘛,掉皮掉肉不掉队,流血流汗不流泪。”
“哈哈,在我们这待久了,可有让你哭的时候。”团长意味深长地笑道。
三
吃过早饭,团长带我来到机房,十几台服务器嗡嗡地鸣响,几名士兵正聚精会神地坐在电脑前,调试着令我眼花缭乱的参数。
见我进来,他们“刷”地起身:记者同志好!
团长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记者同志来参观咱们的工作环境,大家注意保密的前提下,要主动给她讲讲。”
这个团隶属于一支装备部队,却只是“千万人一杆枪”的一个小小驻点,没搞过轰轰烈烈的“大事情”,也从未站在公众视线中间。除了日复一日例行的测控任务,就是设备巡检,那一口巨大的“锅”——测控天线,就是他们的阵地。
下午,正好是月度设备巡检,一行人要爬上天线,进行一些检修维护。我趁机提出与之同去,戴上红色安全帽,夹在队伍中间。攀爬的台阶由铁板制成,踩上去有轻微晃动,还有几处要爬垂直的梯子,望着脚下,还真有点恐高。几名新分来的士兵也是第一次爬上天线,迟疑着不敢迈出脚步。团长笑着安慰我们:“放心,这些铁板能承受几吨重量呢。”
他一边驾轻就熟地攀爬,一边给大家讲解天线构成及工作原理,终于到了“锅”中央,几十人围坐一圈,听他绘声绘色地传授知识,那种感觉非常奇妙。下去后,他又在机房将几百个参数测试了一遍,直到晚上十点,才起身拍拍手,“大功告成。”
营院里只有两个机房,一个硬件,一个软件。我跟着他们整天泡在里面,耳濡目染也学到不少岗位操作。在士兵们的操控下,这个几十米高的大家伙,竟乖乖地转动朝向,接收几百公里外的电波。我的兴趣愈发浓厚,像个见习生问东问西,煞有介事地记着笔记。
但我的本职,毕竟是跟人打交道,讲述人的故事。因此更多时候,我喜欢悄悄注视着他们工作的样子,想象他们二十几岁的人生背后的故事,以及在这里的经历。
下连队的日子,除却最初几分新鲜感,更多的还是按部就班,待了两星期,我就开始感到单调乏味。营院外是一大片林场,到距离最近的镇上,都要开车一个多小时,若是去县城,要坐三个小时绿皮火车。士兵们两个星期才能外出一次,每周五下午的篮球赛,是男兵们唯一的消遣。门口的警卫室养了两只拉布拉多犬,仅有的两位女兵,给它们取名“青青”“子衿”,她们最快乐的事,就是陪狗子玩耍。手机和网络游戏,在这里显得多余,听老兵说,他们白天统一保管手机,家里有急事,只能通过话务员接线到座机。而营区近几年才联通网络,经常没信号,甚至新闻联播都看不上热乎的。
士兵们每年有两个月探亲假,其余时间,都远离父母妻儿,扎根在这座深山,24小时待命。比起他们,下班后的我能与朋友聚餐,能到周边游玩,享受大城市生活的便捷与精彩,真的幸福了无数倍。
夜晚,满天星辰深邃而璀璨,群山沉默的暗影有几分阴森可怖,北风呼啸着撩动阵阵松涛,像极了鬼故事中的片段。但每每看到红旗与红五星,我就分外心安,这可是部队,是阳刚之气最重的地方。深夜熄灯后,我常常开一盏小台灯,在宿舍窗前码字、整理素材。世外桃源的环境,使我的内心渐渐沉静,笔下的文字也有了灵气,像深山里森林与泥土的气息。平时坐在格子间的办公室,一天憋不出几百字,在这里却文思泉涌,每天都有写不完的想法。
我对这里的工作生活渐渐适应与熟悉。想起第一天见面会上,很多士兵说已经在这里待了六七年,我愈发好奇,想写一写他们每个人的故事。
我想先从团长聊起。那一次晚饭,我装作不经意地挑起话题:“你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应该有很多想法和经历吧。”
“哈哈,按部就班干呗。跟你们一样,毕业后懵懵懂懂分到这里,既来之则安之了。”
凭借记者的直觉,我从他的云淡风轻背后,读到了一些不为人察觉的心绪,或许此情此景不适合深度采访吧,我决定换个时机跟他聊聊。
最先打开话匣子的,是运维岗位的主管高翔。那天值夜班,任务间隙里见他有点困倦,我便凑过去,发起了话题。
高翔当年没考上高中,听从家里安排当兵入伍,半年集训一结束,就被分配到这里。转眼八年光阴打马而过,他从义务兵晋升到了军士长。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句话在这里相当应景。很多新兵没来多久,就托关系调走了。去年,有个上海的小伙分到这里,天天闹着要走,出操、开会、工作、训练,一概拒绝参加,除了吃饭睡觉,就在院子里鬼影似的晃悠,动不动就爬到天线顶上,扬言‘一跃解千愁’。有一次检查内务,我从他枕头下面翻出两瓶安眠药,气得我批了他一顿;还有一次带他去镇上采购,他竟然偷偷买了瓶农药,至今我想想都害怕。”
“听说他家里人托关系花了十几万,还是没调动他,后来啊,他就想背个处分被军队开除。我们工作日禁酒,他就公然在宿舍酗酒,一连警告了几次,终是安排他退出了现役。听说他回上海后,家里给安排了工作,现在都结婚了。”
“那你想过离开吗?”
“要说不想,那肯定是假的。在这里,我连媳妇都娶不着,每次休假回家被爸妈催着相亲,人家姑娘一听在这山沟沟里工作,一下子就翻脸不认人。也不能怪她们,换作是我,我也不愿意独守空房。我们团长家嫂子,一年来探望一两次,每次都是笑着来,哭着走,我们心里也很难受。”
“悔教夫婿觅封侯啊。”
“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现实一点说,以我的初中学历,又赶上就业形势严峻,现在离开部队,我真不知道找什么工作。”
“理想一点说,我发自内心地认为,部队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从小不爱学习,天天被老师罚站,他们说,你这样的人,怎么给国家做贡献?我当兵之前,哪里想过要学这么高深的东西,分到这里之后,心里怕得很。团长正好是我业务上的师父,天天揪着我在机房学习,每周都要出题考核,几百页的操作手册,几乎要求我一句不落地背下来。我那时候恨透他了,甚至在纸上画小人儿,用笔尖狠狠戳,哈哈。”
“现在呢,咳咳,虽然没成为学霸,但我对这口大锅,可是了如指掌。之前出现过几次故障,团长都带着我们及时解决了,我还立了三等功。家里人一直说当兵光荣,想想我也是为国立功的人呢,很有成就感。”
高翔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一句标语,用红色涂料写成:
宜将剑戟多砥砺,不教神州起烽烟。
四
除夕前几天,基地送来了慰问品——零食、坚果、饮料,还有许多鱼肉蔬菜。由于值守需求,一大半士兵不能回家过年,大家齐心协力,大扫除,贴福字,写春联,将营区装扮得喜气洋洋。
每逢节假日,北京就成了一个“空心”城市,外地打工人纷纷返乡,只有小部分人留守单位,冷冷清清。因此,我从未想过在岗位上,还能如此其乐融融地共度新年。
那几日,值班之外的时间,大家都加入了“炊事班”,都想露一手天南地北的家乡美食。去镇上采购的车,每天清早发一班,运回年货,也运回了来自家乡的牵挂——东北战友家里寄来红肠,山东寄来腊肉,四川寄来火锅汤底……随包裹邮寄的,还有一封封家书,叮嘱他乡的孩子“在部队好好干,别担心家里”。大家拆盲盒一样拆着包裹,夸张地欢呼着“朝廷的赈灾粮下来啦!”有战友家里播来视频电话,大家也都一拥而上,向屏幕那端的叔叔阿姨问好。
这个洋溢着浓厚年味的小小院落,使我第一次对“部队是个大家庭”,有了深切感触。
团长也没有回家,他说副团今年回家过年了,他得在这里陪小孩们。
除夕夜,屋外寒风凛冽,屋里笑语欢声。大家围坐在食堂里,包饺子,看春晚,玩桌游,侃大山……共同迎接新年钟声的敲响。我早已跟士兵们打成一片,玩“狼人杀”,玩“谁是卧底”,他们不再称我“记者同志”,而是亲切地喊“小宋姐”。身处同龄人之间,想到我与他们截然不同的生活,对于情怀,倏忽有了真真切切的感受。他们将青春交付这深山林海,在平凡的岗位干出不平凡的风采。或许,我应该多走近这些地方。
忽然瞥见,团长正坐在角落的桌前,奋笔疾书着什么。
玩完手头那一场游戏,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团长身边,见有人靠近,他赶紧合上笔记本,抬起头跟我打招呼。
“小宋儿,玩得开心不?”
“玩累了哈哈,好久没过这么有年味的除夕了。看您在这挺孤单的,聊聊天?”我拿来两瓶冰红茶,“以茶代酒,干一杯。”
他呷了一口,“小宋儿,你们北京的单位,都怎么过年啊?”
“我们没有这么热闹,都各回各家了……”
我忽而一怔,“回家”一词,这不是戳人痛处嘛?赶忙捂住嘴,一时语塞。
“没事,没事,我这十来年,回家过年的次数屈指可数,习惯了。”
我试探着问:“怎么不把家人接来过年呢?”
“唉,这里的条件,他们来了也是受苦。记得我家小宝第一次来时,是他四岁那年夏天,我带他抓知了、摘杏儿、数星星,去山间小溪里嬉水,他可开心了,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亲近得不得了。但住了一个星期,那股新鲜劲儿过了,又天天嚷着要看动画片、吃肯德基……第二次就怎么都不肯来了,非要我休假回家,陪他去游乐园。”
“而且,这里很多战友都是异地,总不能都把家人接来过年,看着我一家其乐融融,怕他们心里难受。”
我用力点点头,表示理解,又说:“他们很多士兵干几年就退伍回家了,你作为军官,可能要在这守半辈子,没考虑过调动吗?”
“怎么会没想过?”他凄然一笑,“我从军校硕士毕业分配过来,最初是代职锻炼,领导说代职两年,就把我调回家乡的单位。那两年,我结了婚,有了小宝,家里人经常打电话催,问什么时候结束代职,我总说,快了快了,等我两年。可谁料,这两年的承诺,十多年了都没能兑现。新学员代职的制度取消了,家乡单位编制满了,我无处托关系,只好在这里留下了。”
“心理落差总是有的,尤其跟那些留在大城市、在研究院或军校工作的师兄弟比,他们的生活,应该跟你一样吧。”
“嗯……”
“我妻子当时特别无法接受,哭着要给组织写信,又闹着要离婚,说瞎了眼才嫁给我,年纪轻轻成了活寡妇。我娘每次打电话来,说几句就开始哭,骂我不孝,甚至以死相逼。我心理压力特别大,可谓是心如刀割,甚至想故意犯错误被开除,背个处分转业回家。但是……到底还是当惯了老实人,受处分会一辈子留在档案里,灰头土脸地脱军装回家,也不是光彩的事。我在军校读了那么多年,保家卫国的情怀,还是有一点的,就这样犹犹豫豫地熬过了几年。”
“这几年,我妻子习惯了,老人也接受了。我想过让妻子来这边的县城找工作,她不想离开家乡,毕竟还要关照四位老人……真是太委屈她了,唉,唉。”他摇摇头,眉头紧蹙起来,不住地叹气。
“又过了几年,老团长退休了,我成了接班人,肩上的责任一下子重了不少,也就没心思想家了。都说军队是个大家庭,士兵们跟着我干,我就是他们的家长啊。除了业务上,这些小孩的吃喝拉撒也令人费心。”
“刚来时,很多小孩心理不稳定,怕他们想不开做傻事,怕他们偷偷跑出去玩……这深山里还有野兽,万一出什么事,我怎么跟他们的父母、跟组织交代呀?”
“渐渐地,小孩长大了,在这里干了四五年,就要关心他们的婚姻大事,关心他们会不会因为两地分居,跟家里产生矛盾隔阂。我自己流过的这些眼泪啊,真不想让他们再经历。”
他对士兵们一口一个“小孩”地叫着,亲切又宠溺,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反复咀嚼着他的话,那个困扰已久的问题脱口而出。
“团长,保家卫国的情怀,您现在还有嘛?”
“哈哈哈,当年我跟家人讲情怀,他们说,情怀能当饭吃啊?这么多年过去,情怀可能真被我拌着饭,吃进肚子里啦。我感觉,情怀逐渐转化为一种责任,甚至一种习惯——干好自己分内的事,不推诿,不糊弄。管他是不是惊天动地,能不能青史留名,至少这一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啦。”
他指了指食堂墙上的标语,倚天有长剑,九州无狼烟。“这长剑不是我一个人能铸就,也不是每个铸剑人,都能为公众所知,像我们这样的站点,全国有几百上千吧。但我也尽了一份力,我战友知道,家人知道,组织知道,足矣。”
不等我感慨,他又说:“要说良心有愧,就是对不起家人。每逢佳节倍思亲,有时想得整夜睡不着,对着月亮狠狠地抽自己耳光,抽这个不称职的丈夫、父亲、儿子。每次给家里打电话,都是尽量聊些开心的事情,不然总想哭,他们哭我心里难受,我要是哭了,他们心里更难受吧。”
他晃了晃手里的本子,“我们这边与世隔绝,甚至近几年才有互联网,还经常连不上,所以有些想说的话呀,都写在日记本里啦。如果小宝长大后看到,应该能原谅我吧。”
“也不怕你笑话了”,他把日记本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捧着,郑重地翻开:
“今天回家,小宝怎么都不肯让我抱,逗了半天,他嘟囔了一句:叔叔好……”
“今天收到娘的电话,说媳妇骑车摔倒,正陪着她在医院包扎。媳妇接过电话,笑着说没啥事,别挂念,我忽然绷不住了,第一次在她们面前大哭……”
“今天受到了二等功表彰,因为几个月前那次故障抢修及时,小孩们都用崇拜的眼神望着我,我也得给他们多争取荣誉……”
“今天八一,镇上小卖部老板给我们送了二十箱泡面,我说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他说你们也不容易……”
…………
翻着翻着,我竟潸然泪下。
五
年后初四,士兵们又恢复了操课,每年都有新的任务,这个测控站虽小,却是不可或缺的一环。我待了两个月,也该回北京了。临走前整理电脑中记录的素材,竟有四五万字,摄像机里的照片视频,也占满了两张内存卡。
团长执意要给我办一场“欢送会”。我花了一天时间,将这两个月朝夕相处的生活,剪成一段视频,在欢送会上播放。那些泪痕笑影一一闪过,在场的每个人都红了眼眶。
飞机降落到北京机场的刹那,我竟些许恍惚,空心的帝都,又渐渐被衣着光鲜的上班族填满。不知背井离乡北漂的他们,是否是因为情怀,又是否还坚守着情怀,但我知道,我找回了曾经遗失的情怀。
我撕掉了辞职信,又一次坐回熟悉的工位前,将层云山的故事跃然纸上,落笔行云流水,第一次荣登头版。我倏忽顿悟,这份工作并非“无需操守”,只是过去,我不曾路过人间。我开始翻阅基层投送的稿件,主动策划选题,一年时间,几乎将周边单位跑了个遍。随之而来的,是许多荣誉与称赞,身边人惊异于我变化之大,我却笑而不谈。
再一次拜谒邵飘萍故居,看见门前“军人依法优先”的标识,我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