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欧亚大陆北部远离大海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庄。村庄一边是茫茫戈壁荒滩,另一边是高不可越的绵绵群山,山上莽莽苍苍的针叶林遮天蔽日,积雪长年不化。
那是个贫瘠苦寒的地方,一年里头有七八个月的时间是寒冬。有阳光、能听到小鸟唱歌的日子屈指可数,村民们总趁着这样的日子抓紧狩猎,采集蔬果,预备柴火。靠这寥寥几个月的收获,撑过漫漫寒天。
夏季倏然而来,倏然而去。短暂的鲜花绿草之后,冬季风就携着黑云冷雨呼啸而下,笼罩了整片原野。密密匝匝的大雪紧随其后,不几天便铺张出一个黑与白的世界,满目苍凉哀凄。一切脆、薄、柔、弱的东西都被扫荡尽净了——晨光中捧着露珠轻轻颤动的草叶,五彩翻飞的蝴蝶的翅膀,小野兔闪亮的大眼睛……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被卷进了另一个世界。只有木讷强悍的生命,才能抵受那入骨的酷寒,熬过漫漫无际的荒凉,穿过仿佛永无尽头的灰暗的暮色,迎来下一个春天。
但是,每一年,就在冬季风刮得最猛,天空最黑暗,气温最低的时候,会有一种奇异的乐音,从村子附近一片巉岩环绕的戈壁滩那儿传来——风与砂的撞击,动与静的唱和,有形与无形相激,奏出扣人心弦的旋律。有时温婉曲折,有时高亢明亮,叫世间最硬的心肠也禁不住要与之共鸣。
这乐音随着北来南下的寒风绵绵不绝,直响到暖阳穿破重云,把春天带回大地。没人知道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它的历史似乎比这个村庄的历史更长——林边山洞里记录小村历史的第一幅岩画,刻的就是几个引颈扬脸、侧耳倾听的男女。对村民们来说,这风歌,是像空气、水和食物一样重要的东西。没了它,村民们连一个冬天也熬不过。
漫长的冬天,是风歌让他们还愿意起身动一动,不至于终日瑟缩床头僵卧而死。歌声响起的时候,空气中好像涂上了春天的颜色,隐隐漾着春天的暖意。人们默默听着,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绵绵歌声让他们心里始终存着一线希望——春天会来的,迟早会来的。因着这盼望,他们才能在酷寒的早晨有勇气睁眼面对另一个跟昨天一样无可期待的日子,催逼自己起身离开温热的土炕。风歌声中,男人们耐着严寒饥饿把大风刮得四散的草秸重新拢起来,补好刚被积雪压塌的一角屋顶;女人们把空落落的木屋拾掇得更干净些,又费尽心思,把每一餐的薄粥煮得多点花样。孩子们虽然冻得缩手缩脚,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春天到,花开了,鹿儿飞跑兔儿跳……
若非风歌,这族人早就绝了,他们离不开它,但是,他们又对它深怀戒惧。
老族长一直记得,自己五六岁时第一次跟爷爷进山洞看岩画。爷爷一幅接一幅地讲解每个画面的含义,告诉他小村庄的历史。其中一幅岩画上,刻着村民们在漫天大雪中手舞足蹈、狂欢庆祝,但紧接着的那幅岩画上,却是一片哀哭景象——春天的阳光下,一大群人走向戈壁滩深处,剩下村里一小群人或在家门口伏地痛哭,或在村头放声大喊,似在呼唤远去的亲人。
爷爷指着这两幅岩画告诉他,自己的祖爷爷就是在那时候跟村里的一群年轻男女一起,走进了戈壁滩,说要去找一个五彩缤纷、充满生命活力的美丽新世界,任谁都劝不回,拉不住,就这样一去不返。那一次,小村庄失去了它三分之二的人口,都是青壮年。说到这儿,爷爷厉声提醒他,千万要提防着那变了调的风歌,不要受了它的盅惑。
族长那时还小,好奇,忍不住问:“那变了调的风歌到底是怎么样的?爷爷听到过吧?”
爷爷扫了他一眼,随即看向山洞深处,并不回答他的问题。但他分明看到爷爷眼中闪出异样的光芒,像有万般喜悦温柔,同时却又咬紧牙关,好似拼尽全力要挣脱一个牵拉着他的巨大力量。
爷爷带着那怪异表情呆立良久,最后短短一句:“我那时候还小。”就转身走了。
在以后的岁月里,族长一再回味爷爷当时的表情,渐渐体会到一种既强烈向往,又奋力抵抗的挣扎之痛。
根据岩画,风歌变调这种异常在小村庄的历史上只出现过两次,最近的一次,就是族长的爷爷年幼时遇到的那一次。那以后每一年的冬天,人们一边在风歌声中耐心等候春天,一边又提心吊胆提防着。因为村民中还流传着一个可怕的说法——当那变调的风歌第三次来临的时候,这个部族就会彻底毁灭。
终于,那一年, 风歌刚刚响起来,老族长就觉得不大对劲。歌声不像往年那么规矩,旋律似乎难以琢磨。有几分异想天开,有几分感情用事,像匹野马随时想要脱缰而去。然后,随着黑夜渐长,更强的乐音仿佛携着北极光所有的瑰丽前来,铺陈出华彩辉煌的乐章,叫人仿佛看到金色的阳光四溢,大地毫无保留把它所有的色彩从地心释放出来,喜滋滋的生命力弥漫空中,叫人欢欣雀跃。风歌声浩浩荡荡,越过无边的戈壁沙漠,穿过黑黝黝的森林,直入高天,千回百转极力驰骋于星空之上,缈缈与星光相和,在无阻无碍的广阔之处激荡。
如此绚烂的激情,是居住在这戈壁边缘的人们从来没有领略过的。人人屏息倾听,直感到那乐音仿佛正是自己灵魂深处的呐喊,如此高昂,直欲冲出胸膛,冲出紧紧抿着的双唇,直达穹苍。
冬眠着的生命被唤醒了,人们开始放声歌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欢然起舞。女人们感到自己如阳光下的沃土,漫山遍野绽放出柔美鲜妍的花儿,粉红,浅蓝,嫩绿……男人们从头到脚满溢拔节生长的力量,恰似丛林深处长得极高极壮的大树。孩子们听到了歌声,苍白的小脸泛起红晕,和着音韵奔跑欢唱。
老族长不在欢庆的人群中。老病缠身,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很久了。即便如此,他的心也被风歌紧紧牵拉着,分明看到一个金色的大火球一次次从心上滚过,留下灼烧的痛苦,和令人战栗的狂喜。
无论醒时梦中,一村人都痴痴听着,一个个眼睛闪亮,总忍不住想放声高歌,想手舞足蹈,想不顾一切……最糟糕的是,他们想远走高飞!想离开这个阴暗寒冷的地方,去寻找繁花盛开的所在,抛家弃友也在所不惜。
直到这时候,族长才真正明白了爷爷当年的挣扎。他知道,要凭一己之力从这个深深的炫惑中脱身,那是何等艰难的事情。他从皮袄上扯下一大把毛塞进耳朵,声音小了很多,可丝丝缕缕钻进耳朵的旋律,仍然叫他心神不属。最后,他摸过家里女人用以织补的骨针,犹豫再三之后,扎进双耳。血水滴滴滑落,他进到全然安静的世界,在钻心的疼痛中长长舒了口气。
终于,风歌随着春天第一缕阳光的出现戛然而止。第一次,春天的到来让村民们觉得如此无趣。这不是他们要的春天!如今,他们期待的是一个华章流淌的季节。虽然不曾眼见,但他们现在知道,世间有那样的存在。世间有比他们的春天绚烂百倍的季节,而他们从来没有见过!
男人们无精打采坐在自家院子里抽烟,不像往年那样,阳光一照,平地上的冰雪一融,就一个个等不及地钻进森林狩猎。女人们也懒散了,一点没心思趁着好天气洗洗涮涮,除了糊弄一家人简陋的三餐,就只管抱着孩子站在窗前发呆。
老族长在几位老人的搀扶下进了山洞,他把跟风歌有关的岩画一幅幅仔细看了一遍,想从中找些蛛丝马迹。最后,他一步步挪上高地,面对着戈壁滩上风歌响起的地方,久久凝望。
回到村子,他马上把所有男人召集起来,宣布:村里的男人分成两拨,一拨到林子里狩猎伐木,另一拨随他到戈壁滩上修造祭坛,一为祭天祈福,二为彻底清除风歌之害。
一村人马上炸了锅。首先站出来反对这项决定的,是几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宣布,自己不会参与除灭风歌的行动;相反,他们决定马上动身去远方,寻找风歌让他们看到的那个生机勃勃的世界。
老族长听不到他们说的话,不过,看看他们涨红的面庞,闪着光冒着火的眼睛,他知道,这些年轻人是留不住了。
……
多年以后,地质学家发现了山洞中的岩画,人们才知道,这个冰冷荒凉的地方曾经有过一个小村庄;才知道,在我们这星球上空,曾经响过那样一种摄人心魄的乐音。
根据岩画,人们也在戈壁滩上找到了祭坛的遗迹。虽然风化得厉害,破败不堪,还是能看出当年的规模——那样一个大规模的建筑,足以破坏风沙共鸣的自然环境,使风歌绝响。而山洞中最后一幅岩画,刻的正是村民们在庆祝祭坛的落成——夏日的太阳已经西斜,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挟着大片雪花的风暴隐隐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