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庄
整个公司加上经理、经理老婆,合计约十多个人。经理老婆,大家都亲切地叫她“阿嫂,”话不多,芳龄24,大经理一岁。秘书负责接听电话和产品的进销存管理,刚刚大学毕业,所有人管她叫“小秘,”听来给人“小蜜”的暧昧,可她并不风骚,是一名温柔的长阳妹子。
初来乍到,听闻这支年轻的队伍里潜卧着三位主管。身高180且瘦骨嶙峋的是来自甘肃的亮亮,成都总公司派遣下来的,表现出来的稳重与成熟打死我都不相信他仅仅比我大两岁;一位是芳姐,也是指派给我的师傅,我以为她与我年龄仿佛,但实际大我六岁,结婚后不到一年又离了婚,肚子里的孩子做了人流;还有一位彪哥,听名字虎虎生威。小学文化,说话有些口齿不清,做到主管位置,是他刻苦努力的结果。
因为年纪相差不大,所以公司上下呈现出一派和谐融洽的氛围,在物质文明绝对匮乏的时期,精神文明凸显出极其鼎盛的势头。
这个公司是个营销公司,销售护肤产品,主打洗面奶。与当时风头正盛的传销是绝对八竿子打不着。而推销,我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眼见着进入实习期,工作的事毫无头绪,一头扎进人才市场,就稀里糊涂上了贼船。一同来的新人有四个,其中三个入了狼窝虎穴一般慌忙撤退,我在无数嘴皮子的游说下,心甘情愿做起了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推销员。”嘴笨舌拙,脸皮又薄,人生百味,不妨尝试一下。
次日,我跟着芳姐跑偏僻的郊区一带,不大的城市已被三个小分队扫荡得片甲不留,没有一丝空白区域,只能改变为“农村包围城市”的作战方针。我还有一个师兄――柳飞,柳飞比我小,但他比我早进公司四天,按照不成文的规矩,早一个时程进来也是师兄。
我是从学校直接晃进了公司,毫无社会经验,讲话没有繁文缛节和拐弯抹角,都是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有时候他们听得捧腹大笑,对我也多了几分关照。亮亮买的烤红薯有我的一份,柳飞买的茶叶蛋也有我的一只,在小餐馆吃盒饭时芳姐帮我擦凳子。
晚上是大家最开心的时候,分享自己的成交心得,还有遇到的形形色色顾客。最后还有表演节目环节,亮亮唱一曲齐秦的《大约在冬季》,透过窗户缝隙,我能看到冬夜里的灯火阑珊。
……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地问自己。
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处,
我想大约是冬季。
……
亮亮唱得如此深情缠绵,难道故乡有知己?
跟着观摩了三天,我要独立去面对时,才发现开口是如此的艰难。我没有正确的心态,基于曾经被骗的经历,觉得自己像贼,像骗子。本没有推销者的概念,脸皮又薄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所以几天下来业绩为零,极为惨淡。最后利用自己在校的人际关系和威望,销售出去几套,为自己力挽一些颜面。
出差
不久公司宣扬要出差。与其说是出差,不如说是转战下一个地方。若长期固守这里,只怕要饿得肚子抽筋了。我须到学校申请提前实习,可是学校不允许,非要家长担保,怕将来有个万一,学校无法交待,我真想写份遗嘱压在学校。好在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精诚所至感动了班主任,才放我出山。同学们担心我容易相信别人,恐我被皮包公司卖掉,不知道会遭遇怎样的磨难。奈何一向胆小的我却表现出了无所畏惧,劝慰她们:凭我这相貌平平,大概率不会遇到什么坏人,放心吧,我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走的那天,我并没有搞清楚究竟去哪里?经理和小蜜随行,另外五位男生和十位女生,一辆半旧的中巴车上,大伙儿跟过年似的热闹。我晕车厉害,瑟缩在靠窗的位置,对耳边的一切置若罔闻。车窗上凝结着薄雾,用纸巾擦出一块,看到灰蒙蒙的天空,还有纷纷后退的枯枝败叶,我像极那摇摇欲坠的叶子。
汽车一路行驶到边陲小城,大家填饱肚子后打起精神观瞻另一个城市的风貌。随后,一张地图被经理划分好了区域,即日起开始进入工作状态。
早晨,迎着冬天的寒风,大家兴高采烈背着一包洗面奶出去。晚上,不管是一套都没卖出去,还是12套全部卖出去,都聚在一起交流意见、唱歌、讲故事。我已经突破了自我,开始敢跟陌生人讲话了,最好的成绩是一天卖了四套洗面奶,合计提成16块钱。没有底薪,只有提成度日。走乡串户,说话无数,脚上的水泡比赛似地冒出来,嗓子像磨过砂的,虽然嘶哑,但特别有磁性。
在一群私人棉纺厂里,我遇到了一群小女孩儿,才十一二岁的模样,脸上稚气未脱。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想象不出来竟然还有如此简陋的生活。两块砖在地上搭成一个灶台,锅里烧着大白菜,没有其他的任何颜色,她们围在一起却吃得津津有味。地面上潮湿得能踩出水来,大冬天,穿着夏天的凉拖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群向往美丽幻想漂亮的小女孩儿掏出了单薄的钞票,一套洗面奶是19.8元,我于心不忍她们的辛苦血汗钱花在这个上面,我甚至想把包里的产品一股脑儿送给她们,可是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吃了上顿愁下顿,渐近20岁的年纪,还未自力更生,已经不好意思再找家里拿钱。一想起小姑娘的眼神,难过了好些天。
无奸不商
一天,大家都很晚才回到招待所附近,三个小分队集合在一家小面馆里喝五毛钱一碗的藕汤,便是晚餐了。餐馆是一对中年夫妻开的,老板娘为人实在,每一碗藕汤都盛得满满当当。
我和幸春决定出去买甘蔗吃,当下一拍即合。掀开小餐馆厚重的布帘,寒风扑面而来,还伴随着飞沙走石。我们沿着昏暗的路灯出去寻到卖甘蔗的三轮车,坐在通往河堤的阶梯处边吃边聊。天南海北,家长里短,聊得特别投机。活该倒霉!刚刚踏进招待所的大门,就碰见了徐向荣,他告诉我经理知道了我们在上班时间吃甘蔗的事。我花容失色,嗒然若丧,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本以为天衣无缝的事,这么快就被逮住了。敢作敢当,不要做缩头乌龟,我急中生智,也生出一个对策,待会儿总结时来个坦白从宽,虽已先斩也必须后奏。
晚上整支队伍如临大敌,气氛凝重得前所未有过。经理的脸像一张画皮,似乎所有的阴谋掩藏在他如花的笑靥里。我的心里暗叫一声乖乖,今天死定了!
果然,经理让我第一个谈感受,我轰地一下站起来,视死如归的表情。我说我首先向大家承认一个错误,今天晚上我和幸春跑去买甘蔗吃了,这违反了公司的规定。对于我们的违纪行为,我道歉!我俯首帖耳的样子没有人怀疑我不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当我说完这些,所有的人都笑了,包括经理。徐向荣更是笑出了猪叫声。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是笑我的道歉行为,还是笑我那傻里傻气的表情?会后,经理找我单独谈话,他以为我会梨花带雨,负气得一走了之,结果我偏不。我还斗胆问了他一个颇有争议的问题:商业里是不是都是无商不奸,无奸不商?
我的问题让他始料不及。不过能难住他的人,估计还没有出生,洞若观火的他三言两语就把我的问题轻松化解了。结果我是听得云里雾里,心有戚戚然。据他们说,从这次后,经理对我的信任度陡升一个台阶。
遇到李金喜阿姨
在这个小城待了十天。
对未来看不到任何希望,万念俱灰的我走到一个小镇。那一套推销产品的说辞麻木机械地从嘴里蹦出来。嘴唇干裂了,脚掌疼得像是要断掉。
正值中午,锅里排骨炖土豆的香味一阵一阵飘出来,饥肠辘辘的我却更关心能不能卖出去一套产品。
你多大?
我20岁。
跟我儿子一般大,他在武汉上大学,过几天就要放寒假了。
阿姨从我身上看到了儿子的身影,我从她身上看到了我母亲的样子。她没买产品,却留我吃了饭,给我用一个米酒瓶子灌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叶水,送我出来时千叮咛万嘱咐。转身的那一刻,我泪如泉涌。
人世间,真的很奇妙。相隔千山万水,但情感犹如易燃的磷,一点真情流露就能触及它的燃点,然后熊熊燃烧。
这不是一个“谢”字就能表达的,那份暖意将贯穿我的一生。我回来后跟李金喜阿姨写了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址不详,也不知道她是否收到。
受伤
离开了。
我们度过那浑浊苍茫的洞庭湖。湖上没有碧波荡漾和诗一样美的景致,望着水天相接的地方,不知何时是归期。船刚刚靠岸,上来三五个长刘海覆盖住眼神的年青人,一曲《离家的孩子》唱得更是悲凉想家。
曲罢,为首的男孩子拱一拱手――大家好,有钱的捧个钱场!
然后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抵住第一排座位上的中年男人胸膛,大家识趣得相继拿出钱包。
我,我没有钱。我还没有毕业,我们是一起的……抬眼与那丝丝缕缕头发背后的眼睛对视,我竟变得无比勇敢,不知恐惧为何物。
是学生啊,学生就算了。对方的眼神闪出一线柔和,他吹一声口哨,挥挥手,转身离开,我长吁一口气。
在那金碧辉煌的红砖青瓦里,我们住进了一家人丁稀少的旅行社。我红艳艳的棉袄在狂风中摇摆,寒冷的异乡,这团永不褪色的火红,让我有所温暖,有所慰籍。
一切来得毫无防备。没有灯的楼梯间,我一脚踩空,两只肥冬瓜样的暖水瓶在空中跳了一字马后,随后砰砰两声巨响,噼里啪啦成一堆碎片。我则像沙袋一样从楼梯高处扑下来,滚了几个圈,狠狠撞在墙壁上。惊恐的尖叫使得她们穿着羊毛裤就直奔过来。头部眩晕恶心,瘦弱的徐向荣把我抱回了宿舍。裤子摔破了两个洞,盆骨至腿,青紫了半壁江山,我浑然无觉哼唧了一夜,是可爱又善良的同蓉帮我轻揉,照顾了一宿。在我满世界寻找濒临灭绝的真善美时,它就像纯洁的玉兰花绽放在我的身边。
经理买了药送来,允我休息一天。可是做才有,不做就没有的工作性质,休息没有意义。
迷路
向军是个很幽默的人,群芳之中他有些像蝴蝶,处处留一段蝶恋花的逸闻趣事。可对我,从来不开玩笑,像兄长一样关心我。
我看过他写的文章,很有想法。笔迹工整,一丝不苟。他说他父亲是老师,但他读书时调皮捣蛋,尽与他父亲对着干,没有好好学习。书到用时方恨少,我看出来他的悔不该当初。
在外面的日子,很苦,苦到吃不饱饭。
一天早晨,我们三个分队都在一家早餐店里吃早点。我的目光翻来覆去地找,也没找到向军的人。有同事说向军身上没钱了,前几餐是亮亮帮他付的钱。我一听就冲出去了,远远地看他抱一箱货,在风里头站着。我折回,买了四个包子跑去,不容分说塞到他手里扭头就走。
那天,天空飞着大团大团的雪花。我背着一包货,手里拎着一包货,踽踽独行在街上。门里的人倚着火取暖,而我知道鞋底已经断开,融化的雪水浸透了鞋袜,不停歇地走并不觉得寒冷,一停下来,寒意由下而上。
那样口干舌燥地推销了大半天,结果并不尽人意。更糟糕的是我忘了回旅行社的路,我们约着碰头见面的建筑物,我也找不到了。在陌生的街头,我欲哭无泪,望着川流不息的车流,不知何去何从。
我记得亮亮的call机号码,打了过去。他们让我说路名,身旁的标志性建筑物,然后站着别动。
再次看到他们熟悉的身影,我欢呼雀跃,继而泪眼婆娑。
回到我们熟悉的城市后,亮亮走了,丙子和娥子也走了,后来芳姐和彪哥也走了,据说他们成了一家人。
我们苦撑到新年,也就曲终人散。只是我常常想起那个2000年的冬天,还有亮亮最喜欢唱的《大约在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