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的时候，洋槐树哭了一夜，细细的白花碎了一地，铺满你家门前的那条小路，芬芳了村庄的整个春季。

你的面容，平静如水，整个人安详地睡着。微风吹过，你的脸庞漾起一丝波纹，仿佛门前千年古槐在岁月里画下的年轮。和许多个往常一样，你还是那样地温和，只是唇角不再有熟悉的笑容。

“洋槐花的白是纯净的白，香是骨子里的香，由内而外地绽放……我们做人就要像这洋槐花一样，简单、纯净而真诚”，你指着门前那棵老槐树说。我那时还小，才上幼儿园，吃着你亲手做的槐花拌饭，半明半白地知道你说的花香，其实并不只限于我唇齿流淌的清香。

记忆里，我整个幼儿园都是在你家里度过的，父母大人实在难得见上一面。那段日子，也成为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只是，那时候我比较任性，不爱上学，每天早晨睡到很晚才肯起床。你从来没有因此骂过我，每次都是笑眯眯地端着早餐哄我起床，吃完还不忘在我脖子挂上一串“五香蚕豆”之类。然后，我嘻笑着趴在你微驼的后背上，听你哼着那乡间的民谣，深一脚浅一脚地背着我去幼儿园。尽管我成绩不好，但你从来不会责怪我，每次班主任反馈我的学习情况，你只是憨然一笑。回到家，你捏着我的小鼻子说：“只要我的外孙，健康快乐就好，其他的不重要……”

童年的幸福，自然不只限于槐花拌饭。夏天，你喜欢采些莲子和莲蓬回来，洗净后做成莲子粥、荷叶鸡，味道出奇地清美；秋季，美食更加丰富，除了田地里新长的花生、玉米、红薯，还有鲜活的青虾、螃蟹、螺贝，味道那叫一个鲜美；冬天，品类虽然不多，不过也有烤扁豆、烤蒜头这样的“干货”，特别是你挂在屋檐下经过风吹和霜打后的胡萝卜干，吃起来格外甘甜，着实甜蜜了我一整个童年。

一年级，我随父亲转学去另一所学校。临别时，你摸着我的头，笑着说：“等下次学校放假，记得过来玩，外婆给你做桂花糕。”我拉住你爬满老茧的手，久久不愿松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一个劲儿地点头说好的好的。

再见已是深冬，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我因为经常挑灯夜读，脚后跟不小心患上了冻疮。刚开始，家人不以为然，直至后来我下不了地，父母才开始着急。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相隔十里外的你，突然踏着风雪赶来了。那时，自行车很少，你走了很远的路，发丝、眉毛上全都落满了雪。你先仔细查看了我的脚伤，然后用胡萝卜水帮我清洗伤口，接着用烤焦的老棉花覆盖在上面，如此反复，数日后我的脚居然神奇地痊愈了。这个偏方，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其中的医学原理，不过我由此坚信：真爱可以治愈一切。

寒来暑往，花开花落。13岁那年，我入读镇上的初级中学。因为离校比较远，邻居小伙伴们要么选择住校，要么选择添置交通工具。我们家条件一般，爸爸上班、姐姐上学已备两辆自行车，再新添一辆实属困难。犯愁之际，你悄悄塞了钱给我妈，帮我买回新式凤凰自行车。这辆车，再一次甜蜜了我的中学时光，成为我飞驰校园的辉煌“战车”，伴我度过了那段年少轻狂的青春岁月。

后来，我去外地读书。路途遥远，加上学业繁忙，每年只能回家一两次。不过，每次回来，再忙我都会去看你。只是，每一次再见，发现你的背更驼了，白发更多了，脚步也变慢了。那时，我的心里便填满莫名的忧伤……听到我的呼喊，你顶着银发从老屋里赶出来，笑着迎向我，脸上写满了久违的欢喜。

“洋槐花的白是纯净的白，香是骨子里的香，由内而外地绽放……”，你指着门前的那棵老槐树笑着对我说。那熟悉的笑容，温暖的话语，就像槐花的清香一样陪伴着我的成长，芬芳着我的童年，美好着我的青春，定格在我19岁那年的春天，成为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记忆。

你的面容，平静如水。和许多个往常一样，你还是那样的温和，只是这次脸上不再有熟悉的笑容。清明时分，天空刚下过一场雨，白白的洋槐花碎了一地，再次站在你面前，洛夫的诗句瞬间涌上心口：我为你/运来一整条河的水/流自/我积雪初融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