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老爷子昨个仙去了。老爷子快闭眼的时候,只有三儿子三旺和他的老伴在床边守候着他。老爷子痛得哎哟哎哟得叫着,过了一会儿,声音就变得微弱了,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他吃力地扭头看看旁边的老伴,老伴这时去外面打水去了,只有三儿子在旁边。老爷子疼得满头大汗,呼吸变得越来越虚弱,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便使劲地吸着呼着空气,发出的声音像是水龙头的流水声。屋顶的白炽灯上挂满了蛛丝蛛网,发出昏暗的黄色光芒。老爷子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头扭向一边,好像这头不是自己的,而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他感觉自己将毕生的力气都使上了才勉强将头转过去。老爷子瞪大了眼睛,想想自己年轻时曾将一头牛从河里给拉了过来,而现在却连头也转不动了。说起胡家老爷子年轻时拉牛的故事,西平镇上的人们没有不知道的。老爷子值二十岁时拉着一头牛去镇上给牛配种,快走到南门的桥上时,牛不知怎的硬要往桥下走。当时正值汛期,河水比往常涨了五尺还多。眼看牛快要掉河里去了,老爷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只听他一吼,眼睛一睁,憋着气硬是把牛给拉了回来。过往看见的人都张大了嘴巴,下巴都要掉地上了。从此,老爷子凭借这件事闻名于西平镇,甚至周围几个乡镇也都流传着他拉牛的故事。
老爷子看看屋里没有老伴,只看到了三儿子在一旁坐着,吃着馍。老爷子咳嗽了一声,三旺听到后放下手中的筷子和馍,看着他爹说:“爹,您哪里不舒服呀?”
老爷子想说话,却发现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他的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眨了眨眼睛,眼皮和铅一样沉重,下来容易抬上去就吃力得多。三儿子看到老爷子没有说出来话,就出屋门找他娘去了。老婆子正在厨房里烧着米汤,见他儿子走了过来,以为他来盛汤,便说:“汤还没烧好。”
“我爹好像有话要说,娘,你过去看看吧。”三儿子走到她的身边。
老婆子站起来擦擦了身上的灰,快步走进了堂屋,这时老爷子已经感觉快不行了,看到自己的老伴来到了自己的身边,他又眨了眨眼睛,接着又看到了三儿子也走了过来,他从被窝里掏出手来,手还没有伸开,便断了气,一句话也没有说上。老婆子摸着老伴的手哭了起来,三儿子看到他母亲哭了,知道了他爹已经走了,也跟着哭了起来。过后,老婆子让三儿子给他两个哥哥打电话,告诉他们他们爹走了,让他们赶紧回家送终。
接过电话后,二儿子二旺和大儿子大旺先后回了家。二旺先赶了回来,因为离得近,当天夜里就乘着出租车回到了家里。二旺在县城工作,在一所高中学校教书。工作几年后就在县城买了房,一家人都住在城里,虽然离老家不远,但很少回家,一年也就中秋和过年的时候回家两趟。二旺回到家时,已经是夜里两点了,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开始放声哭了起来。走进堂屋后看到三弟和弟妹还有母亲守着已经去世的父亲,哭得更是肝肠寸断,来到父亲的床边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嘴里哇哇地不知说些什么。三旺过去拉起了他,二旺哭喊着,挣扎着不肯起来,刚被扶起来就又跪了下去。嘴里呜呜囔囔着,过了一会,终于说了一句他们听得清的话,“爹,我对不起你呀。”接着又是嘴里像含着一口饭似的哇哇不知所云。
大儿子大旺住在北京,是一个小老板,接过三弟的电话后,第二天带着一家人开着自己的宝马X5回到了家里。大儿子还没有进家门也哭了起来,推开门后刚进家门就被脚下的一块砖头碰到了脚,大旺低下头看了看脚上两千块钱新买的皮鞋,发现被蹭掉了一块皮,嘴里骂了一声他妈的,接着心疼得摸了摸自己为这次回家准备的新皮鞋。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接着又继续哭着走进了堂屋,看见床上躺着的父亲,大旺走到床边跪了下去,也不去想自己新买的鞋和新换的花了八百元买的裤子了,只顾放声大哭。
一家人商量后,将下葬的日子定在了这个月的农历十四。在此之前,三旺把该叫的亲戚都挨个通知了。十四号清晨七点多时,请来的吹丧乐的班子就来了,领头的一个吹起了唢呐。掌勺的大厨也在前一天开始搭起了自己用的灶台,准备着饭菜了。老爷子就躺在堂屋里的漆着红漆的棺材里,棺材前面一个大大的“奠”字格外醒目。
上午九点多胡家的亲戚就都到场了,男人们在院子外相互递着烟开始说东道西起来,其中不断响起着笑声。老爷子姐姐家的大儿子二狗也过来了,他从兜里掏出一盒中华烟,不时地掏出来递给几个长辈和平辈中的一些人。他们一群人是老爷子姐姐家的亲戚们,都在一棵树下蹲着,其中一个问二狗最近在哪里发财,都吸上中华烟了。二狗正拿着打火机给自己点火,点着后吸了一口随后吐出烟雾来。
“唉,这年头,钱不好挣呀。”二狗又吸了一口说。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来。其他几个人抢过来他的钥匙,看着其中一个有四个圈的钥匙羡慕地不得了,都纷纷称赞二狗有材料。
“你都开上奥迪车了,还说没发财,都发透了吧,啥时候也带上我们发财去。”其中一个细细地摸着二狗的钥匙对二狗说。
二狗大声笑着,脸上露出神气的表情。“一辆车才三四十万,又不是啥大钱。”说着便把钥匙要了过来装进了自己的兜里。二狗一天都不时地把钥匙拿出来掏耳朵,兴许他耳朵里的耳屎也想跟着他发大财,都纷纷出来堵着他的耳朵了。
其他的人有的四五个一群玩着斗地主,有的聚在一起说着话,相互讨论着最近的情况,不时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纸烟分给他人。有些人因自己的烟价钱低而羞于拿出来散给别人,还有一个小气的人一直接着他人的烟,将自己的烟老老实实地放在口袋里不舍得拿出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边谁家办喜事呢,乱哄哄地夹杂着哄笑声。上午九点钟时,主事的司仪站在门外大声叫喊着,让听到喊话的人进去祭拜,看最后一眼老爷子的遗容。说完走回了院子里,过了一会儿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紫色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杨庄他姐家的来了没有?”司仪朝着门外喊着。说完,从门外走过来五六个人,二狗吸着自己的中华烟跟在其他长辈后面,快进门时,又猛吸了一口,才把烟吐到地上踩灭了,还回头看看未来得及吸完的那半根烟,心疼的不得了。这一群人来到堂屋门口,对着棺材站着。站在前面的辈分最长的一个走向前,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后放下来的时候鞠了一躬,这样了三次,接着跪了下来,其余的人也跟着他做。随后领头的人又接过司仪递过来的一碗酒,洒在了地上,又磕了一个头。接着几个人像是苍蝇一般,嘴里呜呜叫喊着,“我的舅唉”、“我的哥唉”,然后开始揉眼睛,捂着眼睛,好像落了泪。跪了一会后,这几个人就被周围的人拉着站起来,跪下的几个人仿佛膝盖长在了地上,又仿佛脱离了地面,这样拉了四五次后才起来,几个人低着头,用手捂着眼睛走出了院子,在门外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又是掏烟散烟,有说有笑,仿佛刚才看了一场悲剧演出,这时又恢复了谈话的活力。随后的几个人和前一群人如出一辙,在一个人的带领下走进院子里对着堂屋门口,跪下后在其他人三四次的拉扯下才站了起来,走到外面后开始高谈阔论。
等到下葬的时刻,主家打电话将事先安排的一辆小吊车叫了过来,小吊车将胡老爷子的棺材吊起来放在了农用三轮车上。在前几年,棺材都是用人扛着,现在都改用农用车拉着,省去了人力。就这样,农用车拉着棺材慢慢地走在了前面,披麻戴孝的亲人们在后面走着哭着,大旺,二旺,三旺的儿女们都搀扶着自己的父亲。墓坑经风水先生选在了三旺家的田地里,为此三旺的妻子还和三旺吵了一架。三旺的妻子指着三旺的鼻子说:“你爹活着的时候也不疼你,什么好东西都是给你大哥,二哥留着,就看你没文化,没材料,看不起咱们,现在死了,疼起我们了,把坟放在我们地里了,那平时别人过节送的东西也不见给咱们送来一箱。老头子生病的那些日子不都是我们照顾着他吗,他大儿子,二儿子没有一个回来看看伺候他的。你看看,老二家,不就住在县城吗,才多远,一年也不回来一趟。”三旺的妻子气急败坏了。
“风水先生不是说咱那块地风水好吗?”三旺听了妻子的埋怨话后对着妻子说。
“好个啥,好了咱家还这么穷吗?风水好,你还用打工呀,不早就发了财。”三旺的妻子瞪着三旺。
三旺听了哑口无言,也不敢再说什么了,任由他的妻子生气。
载着棺材的车子在田野的小路上缓慢行驶着,吹丧乐的乐手放开嗓子尽情地吹着。乐声令人悲痛,响彻在空旷的田野里。周围几个村庄的人都在旁边的小路上站着看着送葬的队伍。车子到达埋葬地点后,女人们就被禁止前行了,因为当地的风俗,埋葬时女人不能下地靠近坟坑,不然会坏了风水,而且自己家也会遭殃,带来坏的运气。
埋葬过后,老胡家的三个儿子在坟前哭了一会后就回了家。司仪在屋外指挥着参加葬礼的人们有序地坐在座位上。司仪宣布开饭后,掌勺的大厨开始忙活起来,首先端上去的是八盘凉菜,牛肉、羊肉必不可少,还有羊耳朵,猪肝之类的食物,每个桌子上放了一盒利群烟,两瓶白酒。人们拿起筷子开始吃了起来,过了一会又端上来了热菜,大家吃着菜,评价着菜的味道,有的开始讨论起其他的事情来。男人们觥筹交错,碰着酒杯,划着拳,不时地发出哄笑声。二狗在桌子上继续吹嘘着自己的奥迪车,高谈阔论着自己的生意。
吃完饭后,老胡家的亲戚们相继和主家告别,道别时脸上显得很悲痛,好像自己家里也死了人的模样。他们一个个地劝导着老胡家的几个儿子和他们娘不要太伤心了,告别后就各自开着车回去了。
晚上大旺约了村里几个相识的有钱的朋友开着他的宝马X5去县城KTV唱歌去了。二旺也在当天下午回县城了,他告诉他娘明天还要给学生们上课,不能耽误,真是人民的好教师。大旺让二旺乘他的车子回县城,二旺推辞了。三旺和他妻子收拾着别人吃剩下的饭菜和碗筷,三旺的妻子不停地嘟囔着:“这群人真能吃,也真能喝,转凑这一场似的。”
到了晚上八点多钟,三旺和他娘说了一会话也回自己家了。夜静了,只有老婆子一个人坐在床边。静静地,无声无息。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将月光洒在大地上,也洒在了胡老爷子的坟头上,远处传来一阵犬吠。在村子外面广袤的田野里,一个个数不清,道不尽,大小不一,新旧不一的土堆静静地伫立着,里面睡着平日被亲人们遗忘,只有在节日里才被谈起的逝去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