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出生在一个纺织工家庭，我的父母都在纺织厂上班。
纺织工的工作很辛苦，要三班倒。别人睡觉的时候，纺织工们还在车间里伴着连轴转的机车和延绵不断的纱线彻夜劳作。
所以，我的童年是孤独的。父母并没有多少时间陪伴我。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喜欢跟着收音机里的音乐翩翩起舞。
我的舞姿也许并不好看，但我喜欢跳舞时的感觉。
当身体跳跃旋转的时候，好像孤独也变得很飞扬。那种感觉多美啊，就像一只燕子在寂静的湖泊上翩然飞舞。
因此，我8岁的时候，母亲问我:“你想学什么特长？家里条件差，只能选一样。”我说，我想学跳舞。
外面的老师太贵，我们请不起。
于是，母亲领我去见了厂宣传队的曲海燕。
第一次见到曲老师，我觉得这个姐姐可真美啊！
她的身材娇小纤细，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光亮的发髻，显得她的脖颈如天鹅般优雅纤长，她那双眼睛望着你的时候就像雨雾中的湖泊，直看得你心底都湿润了。
我记得曲老师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小姑娘，跟我学舞蹈可得坚持啊！”
我用力地点点头。
02
曲老师的学生并不多，统共也就七八个人，都是厂里的职工慕名主动把孩子送过来的。
宣传队的工作不用三班倒。每天下班，曲老师都会在排练室练舞。
本来，我们定的是每周六下午跟着曲老师练舞。
可是平时的下午，有些孩子也会来找她。这时候，她就一边练舞，一边指导我们，却从来没有想过再额外收一份费用。
我们都喜欢看曲老师跳舞，她跳舞的样子特别美。
她旋转起来就像蝴蝶扑闪翅膀那样轻盈，大跳的样子像小鹿在林间奔跑那样灵动，一扬手一扭头又像天鹅在湖边休憩那样优雅诗意。
我常常看得呆了。
我想，我得努力练啊，只有努力练舞，长大后才能变成像曲老师那样清灵又迷人的女人。
曲老师练舞很执着，常常是练得汗流浃背才肯停下来歇一歇。冬天，在没有暖气的排练室里，她只穿一件薄毛衫都练得脸颊泛红，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有一次，我问她：“曲老师，你为什么要那么辛苦?”
她说：“因为要考舞蹈学院啊！”
“为什么非要考舞蹈学院？”
她蹲下来，抚摸着我的头发，轻轻地慢慢地说：“因为人要有梦想。”
那时候我还太小，还不能完全理解梦想这个词的意义。
但我却记住了她说这话时，眼中所闪耀的温润的光芒。
那种光芒让我明白，梦想一定是一种特别美好的，是一个人活着就该有的东西。
我是打心眼里喜欢曲老师。
可是，厂里的职工们好像并不喜欢她。
走在工厂的路上，我常听到有些女人切切察察地议论曲老师。
我悄悄跟在那些女人身后，听她们谈论的内容。
“有什么了不起啊，不就是会跳个舞，眼睛就像长在鼻子上……”
“你不知道吧，她爸当年犯了经济错误，被逮进去了，在原来的城市待不下去，这才带着她妈到咱们这里来的……”
“哎呦，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啊！还端着个空架子，拿自己当孔雀呢……”
“可不，年纪都不小了，也不知道谈个对象，眼光高啊……”
她们说的每句话都像带着刺儿，尖利得戳人心窝子。
我听得心里冒火，常常是听到一半，就跑到前面，回过头狠狠地冲她们“啐”上一口！
有一次，我实在太生气，就捡了几个小石子，躲到远一点的地方，瞄准她们的后脑勺狠狠地丢过去。
看她们捂着头大喊“哎吆，这谁啊！”，我觉得特别解气。
我背着书包一面跑，一面回头冲她们吐舌头：“长舌妇！烂舌头！”
03
有时候，舞蹈课结束了，我也不想走。
我仰着小脸，可怜巴巴地说：“曲老师，家里没人，我能在你这多待一会儿吗？”
她总是笑着说：“当然可以了。你写作业吧。老师再练一会儿。”
她帮我把小木凳搬到窗台边，让我趴在窗台上写作业。
窗台上摆着一盆叫不出名字的花，嫩绿细小的叶子，粉白色的花瓣散发出清幽的香味。
我写作业，曲老师就继续在空旷的排练室里飞舞旋转……
那样的时刻，连时间都好像变慢了。
我们不说一句话，但我心里却再也没有孤单的感觉。
曲老师练得累了，就带我回宿舍吃饭。
她的抽屉里总有一罐咸菜和一个冷馒头。因为每天下午都要练舞，所以馒头都是中午提前打的。
我在的时候，她就会专门去食堂打两个茶叶蛋塞给我。
她说：“吃吧，还在长身体呢，要吃点有营养的。”
她自己呢，就着咸菜啃几口馒头，用白瓷缸倒一杯热水，就算是晚饭了。
吃完饭，她去锅炉房打一壶热水，端着脸盆，到公共洗浴间洗头发。
她总说，练舞练得满头是汗，每天都要洗一洗才清爽啊。
洗完了，她就把头发披散开来，坐在床边歪着头，用一把绿檀木梳把头发一点点地理顺。
她梳头的样子，也特别好看。
她的头发又长又软，散发出一种好闻的水果香味儿。
我悄悄注意过她用的洗发膏，是海鸥牌的。
回家后，我让妈妈去超市也买那个牌子的洗发水，可我用了，却并没有印象中的那种好闻的香味儿。
有时候，她还会送我回家。
如果天色晚了，她就摸摸我的头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她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夜风微凉，路灯如流萤一般穿梭而过。
她的长头发在风中飞舞着，发丝轻撩我的面颊，她似乎在轻快地哼唱着什么，歌声就像她的舞姿一样美……
我的心情就像笼罩在雨雾中的湖泊，说不出的静谧美好。
以至于，很多年后，我长大了，再回忆起那副画面，依然会觉得很美很美……
04
我总觉得，像我一样，曲老师也是一个孤独的人。
要不然，为什么练舞的间歇，她总是站在窗前，出神地望着远方？
她那神情就仿佛在思念一个离她很遥远的人。每当这时，她那双迷雾般大眼睛里就盛满了说不出的忧伤……
我常想，她到底是因为孤独才执着于舞蹈；还是因为太执着于舞蹈，所以才那么孤独？
有一次，她去洗头发，我随意地翻看她摆在桌上的书，却无意中发现书里夹的一张照片。
是她和一个年轻人的合照。
他们拉着手，站在明晃晃的大太阳下。曲老师笑得眼睛眯起来，那娇憨的表情就像一只备受宠爱的小猫咪，特别甜腻。
她那个表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照片里的年轻男人，长得高高瘦瘦，穿着白衬衫蓝布长裤，看起来一副很干净的模样。
他们两个可真般配啊。
可现在，这个青年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也不敢问。
我把那张照片又悄悄地夹回了书本里，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一不小心，我发现了曲老师的秘密，也因为这个秘密我更加地心疼她。
05
我以为，在我长大之前，曲老师会一直陪着我。
可我没想到，小学毕业那年，曲老师病了。
是白血病。
刚诊断出来的时候，她谁都没说，还是坚持着继续给我们上课；后来，她上课的时候，总是眩晕，于是就开始断断续续地治疗；再后来，她住了院，再也不能给我们上课了。
病程最后，因为身体太虚弱，随时可能被感染，曲老师被隔离了。
我们去医院看她，也只能隔着病房的玻璃门，远远地望着她。
我记得那天，所有的孩子都来了。
那一张张小脸紧贴在病房的玻璃门上，大家用手拍打着玻璃，希望她能睁开眼睛看我们一眼。
可是，她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像是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看起来那么脆弱。
她的脸色很苍白，头上戴着一顶淡蓝色的病人帽，频繁的化疗早已带走了那头柔软飘逸的长发，她瘦小的身躯蜷缩成很小的一团，衬得医院的单人床很空。
大家手摸着玻璃，都掉眼泪了，有的人蹲在地上，哭得喘不过气……
我们在走廊外等了很久，她才醒过来。
“看，曲老师醒了！”一个孩子喊着。
所有人又都奔到玻璃门边，用力地拍打着玻璃。
我掏出一张早就写好的纸条，那上面的字迹用黑色水笔反复描摹了很多遍，所以显得特别醒目。
我把纸条展开铺平在玻璃门上，那上面的字是：曲老师，你放心，我一定会坚持下去！考上舞蹈学院！
她躺在病床上，望着我们，努力牵动嘴角，露出一个虚弱又美丽的微笑，长长的睫毛上凝结了一层晶莹的泪滴。
看到我的字条，她含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曲老师。
十几天后，曲老师就去世了。
我不敢去参加她的追悼会，我怕自己会哭得难以克制。
可是，我不会忘记在病房外亲口许下的最后的承诺，我明白只有努力练舞才是对她最好的祭奠。
18岁那年，我终于考上了北京舞蹈学院。
9月的校园，绿树荫天，夏花开得正盛，走在校园里的年轻男女们脸上都带着耀眼明媚的笑容。
这是一所多么美丽的学校啊！
报完道的当天晚上，我在校门口把那张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烧了。
夜风吹着燃白的灰烬四散飞扬，我喃喃地说：“曲老师，你看啊，我现在就站在舞蹈学院的门口……我终于实现了你的，也是我的梦想。”
夜风带走了飞扬的灰烬，我相信，她一定看到了……
毕业后，我得过很多舞蹈大奖，也师从过许多著名的舞蹈老师，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让我第一次燃烧起舞蹈之梦的是小镇纺织厂里那个叫曲海燕的年轻女孩。
再后来，凭借着出色专业的舞蹈功底，我被评为国家一级舞蹈演员，并多次代表祖国去俄罗斯、韩国、奥地利等国家参加国际巡演。
渐渐地我有了名气，很多家长都慕名而来。学生越招越多，现在我已经有了自己的舞蹈学校。
我给自己取了个新的艺名，叫“燕子”。
孩子们都叫我“燕子老师”。
每当收到新学生，我给他们的第一句忠告就是：“孩子们，跟我学舞蹈，一定要坚持啊！”
（本文原标题：飞舞的燕子）
奇奇，一个外表柔美内心彪悍的大龄文青，《故事会》公众号专栏作家。曾获得首届新媒体征文大赛第一名。这里话题百无禁忌，让你又哭又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