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三间,坐也由我,睡也由我;老婆一个,左看是她,右看也是她。——黄永玉
“牯崽啊,某休想,久能优菜长如瓜啦,阿久能登进刀如奔!(苗语:儿子啊,你起床了吗?今年油菜长得好哪,这几天油菜花正得好!)”
“如就如很,呷打耐能太农,捏岁八油菜呀?”(好就很好,就怕这几天太冷,是不是会冻坏油菜?)
“刚满爸嘎刀打沙如了,刚满爸赶阿不瑞鲜,捏九将沙高!”(要是你爸还活着就好了,要是他看到这么好的油菜,一定会高兴地唱起苗歌来!)
今天一大早,天刚亮,娘又打来电话说,乡下老家的油菜又开了很多花,今年的油菜长得好。电话那头,娘开心地说着,我就听着。这样的话,娘这些天不知跟我讲多少遍,她还那么开心地说。
说起油菜长得好,娘很开心很高兴。可又说到父亲,电话那头,娘便又哭了。
春寒料峭,这几天气温又下降到3-4度,虽然看到娘为油菜长得好高兴,可也担心气温太冷,影响油菜花期,担心娘辛苦一年劳动付之东流,让她伤心。
我知道油菜花开时,娘每天必会早早起来,搬个小木凳子,坐在老家院子里,安详地、静静地,一个人坐在那儿,看着家对面的那块油菜田,看着田里开满金黄的油菜花。高兴了,准会给我和姐姐打电话,这个说一会,那个又再讲一遍,分享她的快乐、她的劳动果实。
不想打断娘的兴致,也不会岔开娘的话题,娘喜欢说啥给我听,我就好好听她说,只要她开心就好。
我知道娘对乡下那些田、那些地、那些山的依恋和不舍,这是她一辈子不离不弃的精神支柱。在那个没有下坡的上坡的山村里,是娘的全部,承载着她生命里的成长、爱情、欢笑与泪水……、
娘时常在院子里,或坐在一把小木凳子,或坐在门坎上,或托着下巴,抱着双臂,静静地近乎傻傻地坐在那边,一动不动,像尊石像凝固在那里一样,不厌其烦地看看家下面的学校,家对面的那丘田,看看或远或近的群山。
其实我也知道,娘更多时候是想念父亲,想我那过世五年了的老父亲。她喜欢这学校,喜欢学校前后那两块田,其实守着的就是父亲的根与魂。
01
我娘和父亲,一对孤儿夫妻。两人结婚后,白手起家,一辈子一砖一瓦建了三个房子,帮我买一个房子,但他们俩却不是房奴。虽然清苦,但也活得自在。
我乡下老家那栋房子就建在学校操场上面,这是娘和父亲在村里修建的第三栋房子,一栋两层砖混结构的小楼房,和所有乡下农村一样,占天占地,有院落,可以养些鸡养鸭,倒也惬意快活。
这栋房子是父亲退休后,和娘回到乡下时修建的,用了三整整年时间,全是父亲和娘从父亲那不多的退休工资里,一个月一个月省出来的。三年时间里,在日常的吃喝穿上,父亲和娘舍不得花一分钱。
那三年里,家里建房所需的材料,全是父亲和娘或挑、或抬、或背、或用自制的小三轮车拉,将一栋房子所需的砖头、水泥、钢筋、砂石从两里的停车场一点一点,像蚂蚁一样搬回来。
很多时候,我也特别佩服像父亲母亲这样苗寨里的人。因为住在山上,我家乡这苗寨才修通公路五六年,父亲和娘一辈子的日子全在肩挑背驼上。
这个房子建好后,里面还没有全部装修完,父亲就撒手而去,留下娘一个人守着这个房子。父亲一辈子没有享受过一天好日子,这个房子成了他一辈子最大的奢侈,也是他最后的一个愿望。
我的家第一个房是个临时搭建的草房,是父亲和娘结婚于上世纪70年代初建的。
父亲兄妹四人,父亲排行老二。按苗族的习俗,父亲和娘结婚成家后,必须另立门户,分家出去。在得到村里生产队和大队的许可后,娘和父亲分得一块两分地的宅基地。
爷爷在父亲14岁时就去世,奶奶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家里也穷得叮当响。分家后,父亲和娘没有钱建住房,只好砍了些木头抢建一个临时草房住。这就是我的第一个家,我就在这个茅草房里出生的。
我出生后,娘跟父亲商量,向村里的生产队和大队申报林木砍伐指标,建个房子。父亲照娘说的,向村里申报砍伐指标,村里同意了。这样,父亲利用周末的一天半时间(原来的周六要上半天课),到指定的山上砍伐建房用的杉树。
父亲把杉树砍倒后,就利用下午放学后,和娘一起到山上一根一根抬回来。夫妻俩常常抬到半夜才作罢。建房子需要不少木头,靠他们夫妻俩这样抬着,也不是办法。无奈,娘只好请来三个舅舅帮忙。这样,建房用的杉木全部被抬回来了。
建房子的那几年,娘常常一个人,身后背着我,手上牵着年幼的姐姐。
正好我姑姑嫁给的姑父,跟他父亲学得一个好木工,是个木匠。这样,父亲请姑父做师傅帮我们家建了一个木房子,趁着节假日,父亲和叔叔就自己打土墙封四周。断断续续的,三年多时间,一个青石土坯木房终于建成了。我们一家终于有了个像样的家。
后来,我理解了娘,读懂了她内心对父亲那份牵挂与思念,也明白了娘为什么舍不得离开这房子和我们住到县城里的缘由。
2001年3月时,我从一所乡镇中心小学通过教学考试,调进县城一所小学里当老师。在乡下长大在乡下工作的我,在县城没有房子住,只好暂时寄居在叔叔家里。
那一年我25岁,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正好我也有了女朋友——现在的妻子,其实我和妻子在2000年跨世纪时领取了结婚证。但在父母的眼里,没办酒席还不算结婚,尽管他们已认了这个儿媳妇。
在叔叔寄居了三个月,父亲和娘几次来看我,虽然是在父亲的弟弟家里,可父亲和娘觉得不是滋味。和商量着在县城买个房子,总不能再在叔叔家结婚、生子。我也知道家里那时没什么积蓄,父亲的几百钱的工资加上我几百元的工资,一时也买不起县城1000多元一平米的房了。
那一年,跟父亲和娘讲,如果要买,就贷款买七八十平方的商品房住着就行了。父亲和娘不乐意,说商品不好,不仅小光线还不好,要买就买占天占地的私房。
为了让我和妻子在县城买房,亲和娘把老家住了20多年的木房子,以2.5W卖给嫁到我们村里的表姐家,加上他们俩一辈子的积蓄,又到银行求朋友贷了好5W,帮我在县城买一栋两层小产权房。
2006年7月,父亲到了退休年龄。在最后学期结束的那个暑假,在乡村小学教了整整40年书的父亲办理退休手续。
我曾想,这下终于可以把父亲和娘接到城里住了,让他们接送孩子上下学。我没想到的是,父亲和娘想到一块去,他俩还是决定回乡下住。
可他们跟我和妻子说,不习惯县城里的生活,不习惯县城里的人情世故,觉得县城里没有人情味,远不及乡下村里人亲切。
回乡下,家里的房子已经卖了。娘和父亲便决定在自家的那块自留地再建一个房子住。这块自留地正好靠近学校,也是父亲最中意的地方,娘和父亲对这所小学有着非同一般的情结。
02
父亲和娘对这所学校有一种别于他人的特殊情感,正是因为这所村里的学校是父亲和娘一起一砖一瓦建起来的。
新中国成立之初,村里的小学是个私塾,有一个男老师,已70多岁了。当时要求村学村办,办教育抓教育,不能让下一代再当文盲,也成了村里的一件大事。
生产队长和村里的干部,见父亲读过书,也算是中学毕业。刚刚入了党的父亲,就被推荐到村里小学里,当了一名民办老师,生产队按一个主要劳动力给父亲算工分。
当上了民办老师后,父亲认识了娘,父亲和娘是自由恋爱结为夫妻的。娘说,和父亲认识后,他俩相似的命运,惺惺相惜让他俩走到了一起。
婚后,母亲靠到村里生产队挣工分过日子,父亲在村里教书。
从父亲开始,学校从一个老师,七八名学生,慢慢变成三个老师,四五十名学生,越办越红火,孩子们一个一个走出大山。后来,我和姐姐也成了父亲的学生。我的小学六年,一直都是父亲教的。
村里这所小学,开始也是个简易的三间小木房。后来,学生越来越多,老师也增加到3个。教室不够了,外面来的老师也没有住的地方。
经村里同意重新修建这所学校,于是父亲就带着另外两个老师,利用课余时间去砍伐木材建校,村里组织劳动力烧制火砖。在父亲和两个老师周末上山砍树抬树时,他们吃喝问题全落到娘的身上。娘一边带着年幼的我和姐姐,一边给父亲几个做饭洗衣。
这样的两年时间,村里这所两层砖木结构的教学楼终于修好了。娘高兴地杀了一只鸡,犒劳父亲和他两个同事。
后来,外面来村里小学当老师换了一拨又一拨,父亲依然不动。村里的孩子全是苗族的,平时说话全是讲苗话,父亲担心外面来的老师不懂苗话,教不好孩子们。
有一年,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来村里当老师,研究屈原得到专家教授的高度评价,可就是不会教书。父亲又耐心带着他,给他示范,请他听自己怎么上课。
那时学校也要参加劳动,不能死读书。为此,村里特地将学校旁边和背后的两丘田划给学校,让父亲带着孩子耕种,劳动所得归学校,学校再将产出的粮食和萝卜、白菜、土豆、红薯,做成午饭给孩子加餐。
娘在做完生产队的劳动后,常常和父亲带着孩子一起劳动,犁田、插秧、种菜,忙得不亦乐乎 ,我和姐姐常常跟在后面帮忙。
从村里这所小学开始,父亲一直在乡村小学教孩子们,一干就是四十年。后来,因工作需要,父亲先后去邻村的一所片区中心小学当老师,当校长。50多岁时又调到镇中心完小当老师,当了个副校长。
尽管工作地点和岗位变换了几次,父亲一辈子始终都是一个老师。父亲离开了村里到外村教,娘就一个人在村里,守在村里那所学校旁劳动、生活。
2017年7月,在父亲去世一年后,国家教育部将像父亲这样一辈扎根乡村教育的老师,授予“扎根乡村教育三十年教育工作者”称号。可惜父亲没有看到这份最高奖励,我只好在家祭时,将这个最高荣誉在父亲的坟前告诉父亲。
03
村里学校旁边和背后的两丘田,在上世纪80年初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村里分田地时,将这两亩地分给我家承包种植。
父亲和娘终于分到属于自己的田地,多劳多得。分田地后,父亲调到邻村的片中心小学教书去了,我和姐姐也随父亲去读书,家里只有娘一个做农活。
娘虽然个子矮小,可干起农活是把好手,她把家里的田、地理得齐齐整整。一个女人,种田种瓜种菜,哪样都不落到别家后面,还要比人家多收些庄稼。
栏里养猪养牛、院子里养鸡养鸭,稻田里养鱼养鳝,春夏种稻,秋冬种油菜,一年四季,青菜萝卜、瓜果满园、稻鱼漂香……
小时候没爸没妈的娘,尽管很累,可看到幸福的生活,可把娘乐坏了。
父亲和我们,在周末时才回来给娘帮忙。也就是娘,教会我和姐姐所有的农活做法,教会怎么田地里长出的作物,什么时候要除草、什么时候要施肥、什么时候要杀虫……
娘干起农活来,也特霸蛮(超负荷),常常跟她一起干活,不到天黑可不能回家,砍柴割草,背起挑起,我和姐姐常常勉强走得动。娘也一样,常常在路上,虽然他背篓上叠了又叠,可看到一根木材,她还捡起来带回家。
父亲和娘对土地的感情,也许是他们经过的苦太多,小时候太多的泪水与饥饿,让他们更珍惜所拥有的土地。
父亲去世以后,也跟娘好好谈了多少次,让她跟我县城里住,不要她做什么?我的两个孩子,她的两个孙都大了,只要在家好好休息就行,让孩子们回来可能叫上一起“阿婆”就好。
娘怎么说也不肯离开老家,不愿离开学校边那两亩田。虽然她75岁,可她一年四季都在那两亩地里耕种。
有时候想想,只要娘开心算了。她愿意在乡下家里,就随她的意。抽时间常回家看看她,节假日带孩子们一起回去陪她说说话,聊聊天,一家人一起吃个团圆饭。每每我们回乡下老家,也是最开心的时光,杀鸡杀鸭,捉鱼捉鳝,山菌野菜,娘的田地里像个宝藏,啥都有。
直到到现在,我们一家吃的米饭、菜油,全是娘给的,全是地道纯正的山货。
娘在,真好!
04
娘只要回到这个家,她就特别安心。每次带她来县城里,住上一个星期,她便嚷嚷着要回乡下。有时候没时间,叫她再等个三五天,头晕头痛的毛病就来了,这也不舒服,那也不自在。
要是说送她回乡下,她就全好了,像换个人似的,满满的精神头,浑身有劲。一到家,就背起个竹背篓往田里去看这看那,似乎看不够一样。
一栋房、一个男人、两亩地,是娘一生的家当,是娘一生的幸福。娘说,她感到很知足,也很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