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忆里有些人,我真的很想用最好的笔墨去描绘。所以一直迟迟不肯下笔,生怕自己的笔墨会惊动了那个故事。
这些年我遇到过很多的人,听说过很多的故事,他们都在努力的让自己的故事变得更加多彩,却不知,最精彩的故事一直都是迫不得已的选择。所有的惊心动魄,对于当事人而言,都宁愿换成一段平平淡淡的生活。
生活本应该平淡,挫折与成长,只是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
苏大的一生,是让人唏嘘的一生。也是让我最无从下笔的一生。他很普通,普通的如同村庄里随随便便一个汉子一样。
他曾经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父母兄弟,只是在那段动荡的岁月里,他的身边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兄弟。
消沉的他守着自己的小院,每天的生活就是吃和睡。弟弟为了生活,去了远方打工,他却一直不肯离开这个小小的村庄,靠着那一亩薄田过活。哪家有红白喜事便去烧烧锅炉洗洗盘子,混口肉吃。
苏大家离我家很近,在同一个胡同里。逢年过节,母亲都会给他送些肉菜或者点心,让他也能过个节。
(二)
在我小时候,苏大总喜欢喊我“哭半天”,因为我每次哭都会哇哇的哭很久。
苏大长长的脸上,有两个不大的眼睛,眼睛有些浑浊。头上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如同一个鸟窝。脸上的胡渣乱蓬蓬的让他的脸看起来更黑。接近一米八的身高,在这个贫瘠的山村里,也算是高个子,不过身体有些瘦弱,可能是因为他经常饥一餐饱一顿的原因吧。
夏天一件打满补丁的灰色褂子,冬季是露着棉花的破旧棉袄。记忆里他是有一件羊毛马甲和一顶羊毛帽子的,不过在我出来工作后,仅有的几次见面里,却不曾见他穿过。
苏大的院子没有围墙,用石头圈起来一个猪圈,也一直没有养猪。想来他连自己的吃食都需要别人接济,又哪有余粮去养猪。房子是三间石头房,很老的房子,房子里什么样,我却一直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进过他家的屋门。
院子挺大,在附近算是比较大的宅基地。上学时,有时候为了节省点时间,我们会直接从他院子里穿过,他看到我,也总是会笑着跟我打招呼,长长的脸一笑,眼睛就几乎看不到。
在我上学后,他改变了对我的称呼,开始叫我“主任”。偶尔开玩笑会叫“哭半天主任”。他曾正经的跟我说,等我长大了,肯定能当上主任,到时候要我罩着他。嗯,在他不多的认知里,主任是除了村长之外最大的官。
(三)
初中毕业,母亲在堂哥的帮助下,从县城给我买回来一辆自行车。那时候刚刚流行的没有大梁的自行车。
由于我一直在村里上学,所以也就一直没有学着骑自行车。而为了去县城上高中,我也只能开始练习骑自行车了。
推着车子在胡同里来回走,小心翼翼的踏上去,蹬一下就感觉车子要往墙上撞,就赶紧跳下来。父亲一直在外打工,母亲不会骑自行车还要去田里收拾庄稼,所以学习骑自行车,我只能自己在胡同里慢慢摸索。
苏大看我自己练习,过来帮我。他在我身后扶住车子,不让车倒,然后对我说:“不要怕,扶好把,往前蹬就行,我在你后面给你扶着呢”。
于是我上车就使劲蹬,他在后面跟着啪叽啪叽的跑,不知不觉我感觉越来越轻松,却听到身后很远的地方他在拍手哈哈大笑。忍不住一回头,在看到几十米远的他的同时,整个人和车直接摔在了地上。
苏大赶紧跑过来,扶我起来,仔细检查看我有没有摔伤。十几岁的年龄,正是抗打抗摔的时候。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继续。并且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再松手了。
他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牢牢给我扶住。坐上自行车鞍座,脚下慢慢蹬,生怕蹬快了,他跟不上又会松手。
“你觉得要往哪倒,身子动,别总是扭屁股,屁股动了没用!”他在身后仔细的给我指导:“对,扶好把,感觉要倒就往一边打打把,把正了就不会倒了。”
稳稳的从胡同一头骑到另一头,听到他喊停,跳下车,总能看到他站在我身后,双手扶着车后座。“你看,我就说我不会撒手吧,放心骑,我给你扶着。”
那个下午,他跟着我在胡同里从东到西,然后又从西到东,来来回回不知道跑了多少次。
第二天当我们开始练习的时候,我总觉得他的脚步不太对,问他咋回事。苏大挠挠脑袋:“没事啊,我不一直给你扶着呢吗?”
然而等我继续骑的时候,虽然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却总觉得他的脚步声跟我的速度有些不匹配。等我到了另一头后,没等到他喊停,就提前下了车,回头,看到他慢悠悠的走了过来,双手习惯性的要去扶车后座。“嘿嘿,走慢了。”
这次我没埋怨他,原来我已经不知不觉中就学会了骑自行车。
(四)
因为学车是苏大扶着车让我直接上车蹬,所以直到现在我骑自行车都是直接搭腿上车,蹬起来就走,从来不会像别人一样需要遛几下。
随着我去县城里上学,与苏大见面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只是偶尔在一些酒席上,能看到他躲在角落里烧烧锅炉,洗洗盘子。依旧是那一身破棉袄,依旧是一头如同鸟窝一样乱糟糟的头发。
苏大一直很贫穷,所以也就一直没能找到媳妇。偶尔我回家的时候,看到苏大家的门少有的上了锁。问母亲,母亲说他去了河南,那里有他一个远房亲戚。
那可能是他第一次出门,没想到一出门就是那么远的地方。
苏大家的院子于是便荒芜了起来,本来在院墙角落生长的蓖麻狗尾巴草,逐渐长到了院子中央。而他烧火做饭的锅灶甚至已经被野草埋没。唯独院子里的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上,还有杜鹃在不停“咕咕,咕咕”的叫着。
小孩子偶尔会去摘几个野花,抓几只蜻蜓,大多数时间里,院子都如同荒芜的原野,安静而神秘。
(五)
苏大回到村里的时候,带回来一个让整个村庄都无比震惊的新闻:“苏大有媳妇了!”
苏大的媳妇是一个胖胖的女孩。是的,一个跟他差了十几岁的女孩。据说女孩刚成年没多久,因为在河南很贫穷的地方,所以选择跟他一起来到了山东。
苏大媳妇很胖,与苏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村里人一向不喜欢叫人姓名,总喜欢给人取个外号,于是苏大媳妇在村民口里就成了“大胖子”。
大胖子脑子不好使,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痴傻。其实想想如果脑子很好的人,也不太可能肯跟苏大一起来山东。
可能是因为有了媳妇,苏大开始变得勤快了一些,也只是一些,他开始在村里做一些零活,帮人抗抗包装装车,或者给盖房子的工队做做小工和和水泥,零零星星有了一些收入。
这些收入并不能让他们过的富裕,也只是将苏大饥一餐饱一顿的状态变成了两个人饥一餐饱两顿。大胖子身体胖,很能吃,而她由于脑子的问题,也不会种地。苏大家的土地,就完全成了靠天吃饭,既不施肥又不除虫。看着别人种就去种,别人收就去收。
他的田地跟我家挨着,有时候父亲在锄草的时候,就会将他家的一起锄了,我们有时候气不过,“他自己都不干,您给他干啥?”父亲会嘿嘿一笑“没事,费不了多少事,看他那地怪可怜的。”能不可怜嘛,草比庄稼都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