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玉良然
好长时间就准备写一篇纪念战友李恒冲的文章，却迟迟无法落笔，因为心中悲痛难抑，每每启笔总是泪崩打湿稿纸。细细想来，他离开我们已有四十几个春秋了。
四十多年前的一幕幕情景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在轻轻叩击着我的心扉，我一定要将我的深深思念变成文字，告慰李恒冲战友的在天之灵！
一九七六年末，我接到应征入伍通知书，如愿走进了人民军队这所大学校。
经过新兵连两个月的艰苦训练，我和几百名同龄人终于佩戴上了红光闪闪的领章帽徽，成为一名合格军人。高兴、激动，憧憬还有几分迷茫一齐涌上心头，那个夜晚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睡。
结束新兵连生活的第二天，我被分配到团后勤汽车连司训队。在那个汽车还是稀罕物的年代，能成为一名汽车兵是相当幸运的事，自己和家人都十分高兴。
军车驾驶员培训相当严格，从起步挂档到道路驾驶、山区野营训练，项目设置一切从实战出发，要求达到苛刻程度，部分单项课目地方司训根本没有。经过半年驾驶技能训练和汽车基础知识学习，我们三十多名新学员全部一次性通过考核。结业后我被分配去了二排五班。（当时排长姚启康，班长王登海，付班长马宪福。）第一个与我搭话的老兵叫李恒冲，他早我一年入伍，江苏南通籍。人长得好:细高挑身材，脸上总挂着自来笑，一双大眼睛明亮神气，会言语似的。看上去整个人英俊干练，朝气勃勃。初次见面他便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学生时期我就热爱文学作品，喜欢读书学习写写画画。紧張的司训生活结束后，我松一口气，利用业余时间学习写作。半年后，连首长发现我这一特长，便推荐我去团部宣传股接受培训，做起了通讯报道员，不久又担任连里的团支部委员，此后我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文字修炼和这两件事情上，难免对本职工作带来影响。
有一次，班里派李恒冲和我去章丘县城拉货，他为驾驶员，我是实习驾驶。为了提高我驾驶操作水平，一路上他特意让我驾驶车辆，发现问题及时指正，态度认真严谨，我从心里很是感激。
车辆在货场装货期间，他真诚地对我说：你现在负责通讯报道工作，虽说也是为部队作贡献，不过，我们是汽车兵，是炮兵部队的腿和脚，熟练掌握驾驶技术和车辆基本性能维修技术是我们首要任务。为此我建议你合理安排作息时间，不要因为写稿件而影响本职工作。比如，凌晨大家一窝蜂地起床打扫卫生，你完全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写写东西。
这是多么细致入微的话语！他虽然不是领导，只是一个老兵，却理解战友，怀有一颗关心战友、爱护战友炽热之心，确实难能可贵，令人感动。
我于七六年冬入伍，第二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得知这个信息后，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上大学深造是每个读书人的梦想，我何尝不是。入伍前国家实行的是大学生推荐入学制度，而且招生数目有限。一个乡镇(当时称人民公社)每年至多三四个名额，有门路的官宦子弟尚且争不到手，普通农家孩子想都不敢去想。
国家拨乱反正恢复应试高考制度，凭个人真本事去拼搏竞争，公开、公正、公平，大快人心！我却偏巧来到部队当了大头兵，失去参试机会，越想越烦恼，肠子都要悔青了。有人会问，为何不在部队报考呢？事情是这样，那一年部队准备对越自卫反击作战，上头规定基层连队一律不允许自由参加考试。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连里首长在连务会上宣布，师里分配我们团四个参考指标，后勤系统一个名额给了我们汽车连，是我的荣幸。这个指标，宛若皇冠上的一颗明珠，连里一百多号人都在眼巴巴紧盯着。战友们个个风华正茂，积极上进，多年蓄集积压于胸中的希望终于盼来机会，谁不想一试身手？我一个刚入伍的新兵蛋如何排得上号？
当时我心中一片茫然，情绪极度消沉，有一种欲坠悬崖的感觉。连日来垂头丧气，想入非非。
我非常珍惜来自不易的军旅生涯，也誓言为祖国奉献青春年华，但是上大学是我无法忘怀的梦想，我认为大学会为我插上翅膀，让梦想飞得更高更远更有力量，为社会做出更大贡献。那段难熬的日子满脑子只装着两个字：大学！一颗心好似被吊在空中，悠荡振颤，好难受好难受的。
我不至一次暗自落泪，不是因为追悔莫及，是无奈无助、难以平复自已的心态。嗟叹命运对自己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战友李恒冲真是个有心人，他发现我的一些苗头不对劲，便在晚上班务会结束后约我出去走走。我俩来到营房南面高坡上，这里是连队停车场，一辆辆汽车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我俩在一辆"大解放"旁坐下来。他开门见山问起我在想些什么。我早把他当成知己，于是毫不隐瞒地将所思所想合盘托出。他听后显得异常平静，微微颔首思忖片刻，然后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胛，动情地说：人生道路不是都由着自己随意铺展的，很多事不是个人所能左右得了的。人生进步的过程也是适应、增强承受力的过程。就拿考大学这件事来说吧，全团一千多人，大部分人符合报考条件，而上级只给几个名额，怎么办？大家起哄去争去抢？这可不是军人的风格呀。见利益便让，有困难就上，才是我们部队的优良传统。再说，当前y国在某大国怂恿鼓动下，正在我国边境地区蓄意寻衅滋事，屡屡桃起事端，中央军委一再强调加强军训，准备反击来犯之敌。国家民族利益高于一切，一切服从大局，当兵打仗职责所在，与报考大学相比孰轻孰重？你肚子里墨水多更该明事理。不用我多说，自己仔细想想吧。他又说:其实这就是一次付出与索取的抉择，我们失去了升学机会，却为成千上万的学子创造出良好的学习环境，我看这也算是一种奉献，也非常值得，你想是不是这个理？
俗话说得好，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战友推心置腹的话语，如记记重锤敲打着我的心坎，叩问着我的灵魂：上大学梦寐以求固然很重要，难道就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吗？我陷于深深思考之中…
连队熄灯号响起，已是夜里九点。营地周边的居民区灯光阑珊，天空中的月亮在游云间逆行穿越，极力摆脱云的纠缠羁绊……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至此，我对李恒冲战友的印象由好感升华为敬佩。
李恒冲战友进取心极强，工作积极主动，各方面表现非常突出，经常受到表扬嘉奖。他多次递交入党申请书，却一直没有批下来。
一次我俩聊天谈起这件事，我为他鸣不平。在我心目中，他是最优秀的，早该入党了。然而，他自已却不这么想。他说，咱们连是技术兵种，老兵多，骨干多留队年限长。根据上级规定，基层连队党员的数量，原则上不超过总员额的百分之三十。这样我们新兵入党相对其他连队会难些慢些。其实这也算是件好事，只要严格按照共产党员标准要求自已，总有一天会被组织接纳的。他又反问我，你写过入党申请书吗？我笑了笑告诉他，自已都认为自己不合格，没敢写。他乐呵呵地说：你是谦虚，谦虚使人进步嘛。让我们一起努力，相互督促，争取早日实现这一崇高愿望！
李恒冲战友在思想、工作、生活上对我帮助很多，影响很大，对于文学作品他也不是个门外汉，每当看过我写的东西他都会坦诚的说出自已看法，提出自已的见解。
七七年秋后，师部组织基层自创文艺节目汇演。我利用业余时间创作出独幕话剧《严班长》，歌颂连队指战员严格要求，精益求精，刻苦练就过硬维修车辆技术的小故事。李恒冲看了样本后大加赞赏，并毛遂自荐出任主演。经过一番努力，在济南军区高炮部队组织的汇演中，《严班长》脱颖而出，获得了作品和表演两项大奖。汇演结束后，李恒冲兴致勃勃地对我说，自已的事，自已的戏，自已来演，真爽！生活处处都是美啊！
朴素无华的话语，道出了文艺创作的深奥道理。
经过一段时间沉淀反思，我心中许多私心杂念像出巢的蜂儿慢慢地远去消失，心情逐渐恢复平静，全心身地投入到了紧张而有序的部队生活。
前进的路崎岖不平，生活更是变幼莫测，或许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与之不断抗争之中吧？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通讯员送来一封乡友寄来的书信。信中提到我的学友考上大学的消息，刚刚安定下来的心随之又掀起波澜。
女友是中学同学，生得眉清目秀，气质高雅，而且天资聪颖，在校时努力不努力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是我暗暗崇拜的对象。
我讨厌自己的沉郁内敛脾气秉性，她恰好弥补了我的不足。入伍一年来我俩常有书信来往，交流融洽。虽然没有表明关系性质，我却隐约能够感觉到对方心灵深处的甜蜜情愫。
得知她考上大学，顿感二人之间距离拉大，压力陡增。心中十分矛盾纠结：一来为她高兴，她终于梦想成真；二来担心有此带来的后果不可预测。
那个年代大学生毕业国家直接安排工作，而且大都在党政机关或事业单位，正式干部待遇。可以说一脚迈入大学门槛，势若一步登天，可不是大头兵可以攀龙附凤的。自已在校期间学习成绩一直与其伯仲之间，如今可就天壤之别了。嗨！只怨入伍早了一年，也怪恢复高考晚了一年，不然…
我的内心斗争异常激烈，脑瓜子要炸开似的。晚饭后，我把来信给李恒冲战友看了，他看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话说的简明扼要：我没谈过恋爱，也不会解答这道人生题。我认为，爱情不应该被别的东西所左右，否则还有什么珍贵可言。再说现在人家还没有表明态度，你何必自寻烦恼。人们不是经常说爱情无价嘛，他莞尔一笑，逗道：我的作家战友，你哪也不比她差，差就差在自信心上。
他不会高谈阔论，然而从他嘴里总能听到富含哲理，让人感悟的话语。他的赤诚和温暖让人产生依赖感。他是保家卫国的好战士，是我的良师益友。
一九七九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前夕，连队抽调部分指战员去前线补充参战部队。李恒冲战友积极请缨，态度坚定，得到了部队领导表扬并批准了他请战要求。他毅然决然地奔赴到了反击战第一线。
至此一别，失去联系，四十三年未曾谋面。
今年春天，我有幸加入了原连队老战友微信群聊：无影山庄。在群里没有李恒冲战友信息。后来几经打听，从黄浩老排长那里得到了消息。不幸的是，李恒冲战友越战后光荣返乡，因病英年早逝，离开了他热爱的世界，永别了亲密的战友们。
噩耗如箭穿我心，沉痛缅怀情深沉。四十余载不曾面，得知却已隔世人。一纸忆文一纸泪，兄弟友谊贵如金。企盼时轮能回转，再赴军旅话当今。
亲爱的李恒冲老战友，天堂之上安息吧！
2019年1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