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建设

苗一

    “咳霍儿咳幼,一夯挨一夯幼”,“呵霍儿咳幼”。“咳霍儿咳幼,大家加油干幼”,“呵霍儿咳幼”。“咳霍儿咳幼,齐心搞建设幼,”“霍儿霍儿咳幼”……

    一人领吼,三人合唱的劳动号子回荡着。四根粗壮的棕绳从四个角上掀起石夯。民工们在为砖瓦厂轮窑打地基。黄土坡上插着招展的红旗。新翻起的黄土块子散发着古朴厚重的芳香。悠扬的号子声听起来不像是劳作,倒像是童心未泯的壮年汉子在做游戏一般。

    好几方石墩子被粗造的黑手拽起,沉重地砸下。此起彼伏的劳动号子构成和谐的交响旋律,  回荡在马蹄形的拱廊里,飘扬在空旷的黄土坡原上。那高处招展的红旗,把它的血色融进了劳动汉子沸腾的热血中。

    多年后,高阳从《建筑》杂志精美的图片中看到古罗马朱屁特神庙结构图时,他想到了梁州砖瓦厂的轮窑。从几孔窑门透进橙黄色的明亮的阳光里,高阳感受到热烘烘的煤屑和砖灰的飞舞,感受到往事的酸楚和甜蜜。

    砖瓦厂轮窑的修建,似乎标志着作坊式的土窑向真正意义上的工厂的迈进。它可以轮流操作而不熄火停工。轮窑像运动场封闭式的弧形跑道,这半道出砖,另半道则装填摞码切割整齐晾干的砖坯。拱窑的顶上,是装填燃煤的平面隔层;像蜂窝状镶嵌一个巨大的平面上再加填燃煤的漏眼。沉重的生铁盖子要用铁钩子掀开,再加煤,盖严。土地是无偿征用,只是挑拣几个精壮的农民小伙子去当砖瓦工而已。一切资源都是国家的,包括土地和人。

    高红军很痛苦,照父亲说的离婚,可离婚后怎么办? 他清醒地意识到,再想找一个像小女那样美丽又善良的女人是不可能的。再说了,即便是有一个,你能保证她就一定和别的男人没有发生过性关系? 你能在和人家认识、接触中去问:“你是不是处女?  ”高红军想自己永远也没有勇气、也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来。如果说找一个父亲说的那种过日子的女人,他还不如过单身的好!和自己不爱不喜欢的女人睡到一张床上和动物又有什么区别!人活着单就为吃饭、生育、繁衍后代?他卑怯地想,就算小女和别的男人弄过,就算给他戴上绿帽子,可他高红军和小女弄的次数总不会叫别人超过吧!况且,人家小女是在自己死皮赖脸死磨硬缠,甚至以死相要挟的情况下才嫁给自己的。小女有错吗?自己的父亲有错吗?高红军痛苦地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那么,大牛哪?他不敢往下想,他没法往下想,他也想不清楚这些复杂的问题!也许是痛苦和愤怒侵蚀了高红军的心灵。他没有办法!他只能在这种漆黑的深渊维系着生活的日日夜夜。要么从痛苦和烦恼中走进虚无,要么就在万般无奈的境况里从曾经深深爱恋的妻子身上寻求本能欲望的满足。 我高红军在别人眼里是多么幸福的人呀。和自己漂亮的老婆离婚,找一个小家碧玉吗?找一个传宗接代的不喜欢的女人,我向朋友怎么解释?也许人家还猜是小女甩了我哩。

    天底下难道就我一个人烦恼和痛苦吗?

    谁是没有痛苦的人?

  高红军还是觉着自己爱小女,依然是那么强烈地爱着,却是痛苦地、无可如何地爱着。痛苦也好,伤心也罢,你还是得按时按点上下班,和同事嘻嘻哈哈开着玩笑。显得和昨天,昨天的昨天的昨天一个样子!毫不变化,似乎也毫无隐痛地真真实实地、幸福地生活着。

推土机把黄泥拱到传送带上,送到硕大的搅拌机张开的血盆大口里。根据泥土干湿情况加水,搅拌,机器的另一个长方的出口则吐出筋道的黄泥方柱,经过细钢丝摆架的切割,砖坯就制成了。推土机冒着黑烟,就像拉不出大便的男人使牛劲地挣扎着。这种情绪传导给了制砖机,轰轰隆隆吼叫着,好像在给推土机加油。难受得不成。推土机的前面是挖土机,笨重的犁耙深深地扎进黄土坡的肚子里。肚皮拉开了,先人们的骨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农民的孩子,胆大的追着捡拾坟墓中发绿的麻钱和其它尚未腐烂的陪葬器皿。

从一个犁开的墓穴里,两条硕大的菜花蛇惊慌失措地吐着火红的芯子,向外逃窜,美丽的花纹在太阳照射下泛着粘糊糊的阴森森的冷光。

那时,高阳家实在太穷了。安葬父亲后,哥嫂要走了一间房子,理由是父亲的棺材由人家花钱买料打造。青棡木的材质远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总是要花钱的。也许,埋葬父亲和分房都是作为条件事先预约好的。房屋的分割只是条约的履行。《中英南京条约》、《北京条约》.....少了一间房屋,只好把伙房腾出来住人。另一间猪圈也分了出去。于是,母亲在先前的堂屋里用土坯作围墙圈了半间养猪。这时的堂屋已不再是堂屋,而成了猪圈和孤儿寡母吃饭和堆放锄头、扁担、叉把扫帚等农具的地方。堂屋兼猪圈的门口,是用捡拾砖瓦厂的半截烂砖和土坯加上牛毛毡垫搭成的极其简陋的厨房。房门是用尚未完全腐烂的先人们的棺材凑合做的。做饭没有柴烧,只好用满地都是的做门时残留的先人棺材碎片。高阳一闻到那种深埋地下多年的腐尸气味,就恶心,就头晕眼花。更不要说吃饭了。

    人活到这步田地真他妈的生不如死。还不如出去要饭的痛快。出门要饭是被人当作下贱,被别人瞧不起,自己给自己尚有一个解释的理由;而现在的高阳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己被自己鄙视;自己瞧不起自己,自己被自己所不齿。不敢审视自己萎缩的创痛的灵魂。

    我高阳如何面对先人的在天之灵?

    堂屋是神圣的地方,供过先人的灵位,供过m的书和画像。

    那年,高阳离开梁州往g省去的时候到城郊面皮店里去看过母亲一回。说是面皮店,其实早改成了小酒馆。只是门面上的招牌并没有改换,也许是为了省钱、省事,也许是为了叫老顾客容易记起,愿意再来,也许是旧的记忆依然在他们心里留下素素的香味。面皮是不卖了,专卖酱烧的鸡鸭牛肉,羊肉泡馍,外带散酒和各种低档的地产瓶装烧酒。酒馆的后半面房子里乱七八糟地支了好几张肮脏的床铺,偷偷接待住宿的旅客。

  母亲给他酱了好大的一只母鸡,一直叫他吃到g省的一个大企业的招待所去。没有吃完,还剩了半只。企业礼贤下士,一日三餐贵宾样的招待。高阳简直就像是泥腿子坐上席,别提心里有多乐。半只烧鸡放到窗户外面,怕屋子里的暖气烘得发臭。可又没有多余的肚子去享用,最终还是臭了,扔了。当然,即便烧鸡变成鸭子飞掉也没人想把它追回来。

  母亲说:“你在这里一样的有工作,教书不也挺好么?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年纪了,你一下子走那么远,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的,叫我找谁去?”

    高阳说:“即便是我在梁州,又能怎么样哩?我又不能天天守着你!”

  高阳想说,在我生活无着落,饥寒交迫的时候你在哪里?你顾过我么?

    母亲改嫁时,村里有传言说,她要带着高阳一块过去。高阳的本家长辈极力障阻这一丢人现眼的事件发生。女人是外姓之人,似乎与本门户并无多大的相干,可高阳是个未来的男人。他怎么能够改名换姓去跟他那不要脸的妈另嫁男人呢?更叫他接受不了的是母亲慌慌张张疯疯颠颠地整天不着家,并没有把这层意思跟自己讲过。他更加怀疑母亲的不地道和对自己的出卖。我又不是一匹牲口,这样叫人摆布过来摆布过去的。谁替我着想过!

上高中的时候,母亲给高阳做了件棉衣,她和高翠莲一起赶到学校高阳住的集体宿舍。

高翠莲说:“你就把妈认了吧,她挺牵挂你的。姐姐高翠花和我都到妈那里去过。你看,她还给你做了件棉袄,怕你冻着。”母亲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高阳不知说什么才好。其实,高阳是在教室被班上的同学叫回宿舍的。同学说:“你妈和你姐姐拿的东西看你来了,在宿舍等你哩,还不赶快回去。”同学也许看出了高阳的迟疑。“真的,我不哄你。”高阳直围着院子里两棵巨大的桂花树转了好几个圈子才过去。青砖鼓砌的圆门后面是一个水池,池子的中央有道小小的拱桥。桥下的池塘里满是飘浮的青萍,秋风一起,聚了,散了,沉了,浮了,连了,断了,来了,去了。

  蓝布棉袄高阳一直没有上过身。时间长了,他拿出来当枕头用过。放到棕箱子底下,也占地方,他要放书。也就是临走的那次,母亲逼着高阳把继父叫了声“爸爸”。他不忍心看母亲凄惶不安的眼神。也不愿叫这个老妇人再祈求自己。

    太复杂了,高阳实在不愿见到自己的母亲。在心目中,哪怕把她当作一座闪耀着慈爱光环的神仙供奉,但却避免见面的尴尬。他最难堪的是无法向同学们交待,这人曾经是我的母亲,而现在却是另一个男人的老婆!

朋友给高阳发手机信息:母亲节虽过,原说与你无关,没有给你祝福。可今天细细想来,你虽不是母亲,但你却使许多女人成了母亲。因此也应该祝你节日快乐。疏忽之处,敬请原谅。

男人在外面喝酒是为了给家里节粮,在外打牌是为了给家里节电,在外洗澡是为了给家里节水,在外睡觉是为了给家里节育。总之,男人是在努力构建和谐社会。

高阳找朋友聊天。问:“明天王处长的女儿结婚,你去不去?请你了没有?要去的话,吃过酒席我们到白塔山去聊天怎样?”朋友说,去。

“王处长的姑娘叫什么名字?怪怪的。”朋友问。

这名字容易叫人联想到男人的精液。

“这个名字有意思。缺啥想啥补啥呀。”朋友说。

“是对理想的执着追求嘛。生命需要延续呀。”

笑。

另一个朋友问高阳:“你们秦川省把干活叫什么来着?”

“咥。”

朋友说:“这是个古字,《中山狼传》里就有‘今反欲咥我’语,是狼逃过劫难后要吃东郭先生了。”

高阳说:“这个‘咥’字非常精彩。就像邓小平理论中的‘干’。说实话,以前学习邓小平理论,我还很不以为然哩。只为应付考试。这些年我越来越体验到邓大人的高深与厚重。伟人呀。越是高深的东西,其实也越是简单直白;反过来说,越是简单的东西越是高深莫测呀。就像小学生学习作文,老师讲了许多的修辞和句法、语法。话有三说巧者为妙。其实等到学得多了又返回来崇尚白描和直叙了。转了一个大圈子好像又回归到原点。据说,有好些个画家还经常从小学生极简单的绘画中寻求朴素的线条美感。”

    一个老乡说:“在我们那里,吃饭叫‘咥’,打架叫‘咥’,男女性交也叫‘咥’。丰富的很啦。”

 

    微型小说:《吃饭》。一女请一男吃饭,男人问吃什么?

女答:请你吃下面吧。

  《请客》。一男人对女人说:“我请你吃饭吧? ”女说:“不用,改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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