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傍晚,太阳这个顽皮的孩子,一溜烟儿地就跑下去了。等鸡鸭鹅狗都上宿了,大地才停止了喧嚣。
晚饭后,母亲赶紧收拾凌乱的饭桌,擦净上边的菜汁和饭渣,铺上一张报纸,点上一盏煤油灯。我们全家八口,在一间面积不到十平米的锅屋里,各就各位。
这里得插写一下我家的锅屋,哦,不,不是我一家锅屋,而是那个时代农村所有的锅屋,免得我把它遗忘了,也免得没经历过的人不知道我写的是什么。
我家的锅屋,墙是用土坯和带着稻草的黑泥夯成的,里外的墙面是用麦糠和的泥抹上的,形容一个人朴素时说“土掉渣”大概就是从这里来的。那墙禁不住雨打风吹,也禁不住蹭来蹭去,东一块儿西一块儿地剥落着。人字屋顶,是用芦秸巴卡上的,上面再苫上稻草。屋里的顶上,叫做屋巴,因烧土灶,芦秸巴上被熏得黢黑黢黑的,露出的芦秸碎叶上会凝聚灰团,大小不等,要是长时间的不打扫,说不准什么时候,一团黑灰正掉在吃饭的碗里。那时我们庄户人家的锅屋子,家家都差不多。
奶奶坐在最外面的笆门旁刷稻草,母亲坐在东南拐角搓稻草绳子,大姐二姐在最里边打草包。我们全大队人都打草包,家家打,户户打。草包就是先把草绳钩挂在木制的机器上,再上磕板,磕板有两排眼,一个人掌磕板,前一下往里掰,后一下就往外掰,另一个人用一根扁的竹签往里送草,这样,两人合作,一下一下编织而成。一个草包能卖三角钱,快手一天能打十几个,我大姐二姐因为小,又都上学,一个晚上能打两、三个,一个星期天也能打七八个。打草包用的草绳都是母亲手搓的。
风呼呼地刮着,发出“吱流——吱流——”声音,屋顶芦秸巴上的黑灰不识时务地掉到我脖颈儿里,我急忙把它擦掉;笆门也叽嘎叽嘎地响着,声音刺耳,影响听书,我抱来大板凳,使劲地抵住,然后麻利地回到位子坐好。我心情激动地又迫不及待地就等着父亲“上回书说到”这句话。
昏黄的灯光,燃烧着的煤油灯火焰,咕嘟嘟地冒着黑烟。父亲靠着东墙坐,就着灯光,我和两个弟弟围坐灯旁。
这时“啪”的一声,父亲一拍大腿,只听到:“……王生回到家中,来到书斋门前,门从里边儿被插上了,进不去。他心里有些怀疑,大白天的为什么要插门呢。就从墙豁口跳过去。到门口一看,书房的门也在里边儿被插上了。王生便悄悄地走过去,趴在窗户上往里面看,见到一个面目狰狞,十分可怕的恶鬼,翠绿色的面庞,牙齿尖尖的像大锯子。青面獠牙把人皮铺在床上,拿着彩笔在上面描画,画完了把彩笔扔掉,拎起人皮像抖衣服似的,抖了抖,披在身上,一下子就变成了美女。……那美女一把扯下拂尘,撕碎了扔在地上,闯了进来;一直上了王生的床铺,撕开王生的肚子,掏出跳动着的心走了……”
我毛骨悚然,心仿佛也被女鬼摘走了。想着女鬼拎着血淋淋心脏,呼啦一下,飞到蝙蝠洞。漆黑的洞穴,密密麻麻的蝙蝠,呮呮……叽叽……一群鬼怪乱舞着,嘴里发出“叽里呱啦”的怪叫……
“力心!”父亲鼓起他厚实的手掌,“嘭”的一声拍了过来,我浑身一激灵,肩膀一耸,头缩到肚子里……
大姐紧跟着说 :“小妹,看,外面的树棵里儿!”
弟弟偷笑着,顺势拿根稻草的穗子挠我耳朵。
我哧哧地说:“爸,我……,我被鬼迷住了。”
奶奶插了句:“是你爸太会讲了!”
母亲赧然一笑,拣起根稻草,续着……
父亲是小学老师,当时在县城最有名的学校——新安小学教书。从我记事起,每次星期天回来,父亲就喜欢给我们姐弟几个唱唱歌,讲个故事。父亲最会讲故事了,这在他学校也是出了名的,我现在所认识的父亲当年的小学生,他们见到我仍旧会提到这些事儿。
父亲活泼的语言,夸张的表情……引着我,我似乎看到:
木香花架子旁,
机巧的婴宁傻笑着;
白嫩的肤色,
映着流动的彩霞,
还有,
美丽的小倩……
每晚,不知不觉地,当三星爬上了树梢,我们各自带着害怕、好奇又期待的心回堂屋,擦去满鼻孔的黑灰,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