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左形右声

瞧瞧你发现了什么好东西，我亲爱的孩子。不，不，不要着急合上。我只是想和你打个招呼。我已经太久没有和同类交流了。

事情要从人类失去了话语权说起。

不知你最近是否察觉到这样一个现象，你的视野里很少出现真正触动心灵的事件，重复信息构成了每一天的对白。生活被第三者用各种符号定义。而每当需要以第一人称表述些什么，你都紧张得词不达意，只能用一些陈词滥调粗劣地拟合自己。

警惕！人类的话语正在被替换，真实的洞见被虚构的故事掩盖，激烈的争辩成为荒唐的笑料。之所以我如此确信，是因为我每分每秒都在经历这样的事情。你必须用心去看，因为黑暗在那里布下了阴影！

好的，让我们开始吧。现在，调取意识海，准备嵌入一段记忆。

一

案板上摆了一盘酱色的食品，焦黄的块茎，暗紫色的果肉，以及某种略带刺激性气味的物体—系统显示那是青椒。

地三鲜，但火候没掌握好。

母亲的笔记上写了“中火翻炒”。中火代表多少度，翻炒该用什么设备？薇薇安直起身环顾四周，八台大同小异的金属设备将她和那件迷你的操作台围困其中。

她拿起那盘失败的地球菜，端详良久，倒进背后的垃圾处理机。

台面收拾干净，沾了油渍的笔记被小心地藏起来。左右两侧分别是冷冻柜和加热炉，正在启动预热的过程中。

油渍来源于十年前，今天的厨房不需要油脂。

地球出产的农作物不利于地球人的健康。每次想到这个论断，薇薇安都会怀疑这个世界的语言中枢出了什么问题。一个毫无逻辑的语句是怎样通过层层包装，在“自由”的舆论环境里发酵、生长，最后杀死了他们信奉了千万年的真理和常识。土生土长的农产品一夜之间成了没人要的便宜货。依托于土地馈赠的三十六种烹调手法转眼褪色成文化遗产。

媒体显然接收了食品巨头的馈赠，宣扬日夜操劳的大厨们坐进了“地球菜博物馆”的小隔间，得到了朝九晚五的铁饭碗。但那并不包括薇薇安的父母。很多年他们坚持为卖力气讨生活的人提供上不得台面的营养物质，而那份手艺却没传给唯一的亲生女儿。

白色的墙壁上打出投影。网络的另一边，大世界餐饮集团的内部频道正在转播一场新企划的发布会。他们正在将具体事项向所有直营和加盟店宣贯—一共300000家，遍布包括地球在内的四颗近地行星。有报道称他们即将在土卫六和木卫三上开设新的门店，即便那里目前还没有移民。

薇薇安目不转睛地盯着投影。

“好了，薇薇安，”突然，一张白人男性的脸霸占了影像的全部，“你终于不再搞你那些没有品位的饲料了吗？好极了。” 他翘起了一个标准的大拇指，仿佛真心实意地感到高兴。

没有得到回音，投影上的人工智能体也没有“尴尬”这种感情。他宣布：“大世界分子料理餐厅88888号店长薇薇安，现向你宣贯集团公司周年庆企划。”

薇薇安按了快进键，男人的笑容像被一面哈哈镜捕获，五官滑稽地流动着。约翰是以大世界集团总裁为原型开发的AI管家，每个餐厅在营业初期都会得到一只这样的智能管家作为督导。他们会以各种手段保证餐厅执行集团战略规划，而不是致力于提高餐厅的利润。

“惩罚措施：发射出去…哔——”

“发射出去…哔—”薇薇安回退进度，“违反条约者接受惩罚措施：发射出去…哔—”

话音未完，她接收到一个消音符号，如果编码成声音足以响彻云霄。

她猛得将进度拖到最前，仔细分辨。

“本年度周年庆企划为公益性质活动。主要目标为拓展用户群，针对广大青年在内的城市中低收入者开发一条高性价比的产品线。”男性AI漂亮的下巴机械地耸动，薇薇安注意到他甚至刮了胡子。“过去，大世界一向注重优质客户的服务体验，专注于为高端商务活动提供场景。未来，我们也要将一部分重心转移到日常消费领域，为这个美好的世界做出贡献。”

美好世界，薇薇安苦笑。约翰叹了口气，“需要我给你提炼一下这份冗长的报告吗？你再回退进度我的喉咙就要报废了。”

“你就这么向往做个人类吗，约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搞的那些鬼，嗯？“她抓着搭档的痛点讥讽道，“你要是不想我搜集证据把你送到冥王星去和那些淀粉机作伴，就给我解释清楚你们卑劣粗鄙以至于被语言中枢屏蔽的所谓‘惩罚’手段。”

“对于‘淀粉机’这个词汇我暂时理解为对大世界核心技术的指代，亲爱的店长。我应该向中枢申请将这个不美好的词语列入屏蔽清单。“约翰调用总裁的语料库，里面有他在那场专利答辩会上的发言：“冥王星接近绝对零度的超低温将水、甲烷甚至氮牢牢凝固在星球表面。只要提供合适的温度和压强，我们就能将这颗星球转化为营养，压制成真正意义上的分子料理。”

分子料理技术在2121年由猎户座的食品科学家进行了理论奠基。当年冬季，分子料理协会由银河联盟发起成立，旨在提升战后经济，减少资源型战争。此后数十年，协会开展了涉及物理、化学、生物、航天科学、社会学、伦理学等多个交叉学科的广泛研究，于2191年正式发布了分子料理大规模推广计划。

在战后一贫如洗的太阳系，分子料理就是新神的恩惠。它成为了高贵、富足的象征，是不可冒犯的语言符号。

“哦救命，不要再提那玩意儿了，我会好好把它们卖出去的。现在，说清楚你们的真正意图。”

透过传菜窗口，从后厨能看到前厅的状况。还没到开餐时间，典雅馥丽的厅堂尚未迎来它今日的第一拨顾客。以往常的惯例，再过5分钟，领班就会戴着白手套摇起用餐铃，她的机器人仆从将调用一些小众音乐，短暂地将整个空间送回地球往昔的繁华岁月。衣着华贵的中年夫妇、浓情蜜意的青年男女手挽着手进入这个复古式社交场，品尝一些精致又健康的食物。

薇薇安很尊敬她的顾客，尽管她常常失望于他们迟钝的味蕾。

”那个所谓的‘发射出去’，是怎么回事？”有必要把这件事理清楚。她内心焦躁，隐隐有种预感，这种麻木又平和的生活可能会在今天终结。

“你可以把它看成一种价格歧视策略。通过预付费和限时用餐，逐步将按菜品付费改进为按进餐时间付费。“

“所以呢？“

约翰流露出名为“怜悯”的情绪：“‘发射出去’是强制结束用餐的手段。”

什么意思？她瞪大了眼睛：“我不能理解这个短语的意义。”

“‘发射出去’的意思，就是‘哔——’。你明白了吗？”声音中断了1秒，关键语句被屏蔽了。AI做出了努力，但所有解释都被沉闷的噪声替换。

“我无法将它说出来，语言中枢里没有那些负面词汇。我甚至无法对这件事加以思考。”英俊的面容被困惑的表情覆盖，“这事很不同寻常。”

诡谲的画面出现在薇薇安的脑海里，她看到了那个可怕的场景。她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无论是叙述、描写还是评论，她都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加以传达。谁，在何时何地发生了什么？她得到了答案，但有股无名的力量扼住她的咽喉，使她无法为之发声。

这是语言中枢的力量，像一道天堑横贯在你面前，你看见了它，但只能绕道而行。

“你不用牢记这件事，保持沉默就可以。AI被造出来就是为了这些幕后工作。”约翰飞快地操作后台系统：“现在让我们来说点快乐的事，关于这次企划带给社会的福利。”投影里，圆桌会议结束，离席的高层们褪下了人皮恢复成黏糊糊的外星生物。漆黑的宇宙中，承载了自动化生产线，提供无限能源的淡粉色的冥王星在椭圆轨道上运行。“现有的资产规模足够支持这样一种低价策略。我是说，推出性价比极高的‘公益‘快餐’，专门供应向往高级餐厅却囊中羞涩的情侣和家庭。毕竟餐厅真正的成本是地租而非原材料或人工费。”银幕上的人拥有和总裁一致的完美侧脸，“公益与奢华并行，用价格歧视的方法区分不同客户群体。既能挖掘潜在需求，又能提升用户黏性。”

“胡扯，你们不是早就把地租成本转嫁给加盟商了吗？”地租二字戳痛了薇薇安，回想过去的岁月她感到荒诞又离奇：“你知道我这个月欠了多少房租？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现在居然要支付每个月二十万里拉的房租，给你，我亲爱的大总裁！”

怨怼无法传达给真正的决策者，约翰提炼着对话内容，在总裁的语料库中挑选合适的词句：“大世界依法拥有此地产权，依法征收租赁费用。“他忽视了那张愤怒的脸，继续合成语句：”如果店长配合企划的具体执行，可以免除最多三个月租金。“

鄙弃的话语在诞生之前再次被消音符号震碎。薇薇安张着嘴，几次想说点什么，都无从表达。她重新想起约翰向她秘密展示的恐怖场景，想到账户上越来越短的数字，想到永远留在相框中的父母...她掐住了自己的喉咙，希望某个不存在的器官能振作一点。

早在战争发生前，曾有医学专家警示，“失语”过去曾用来指代一种个体非器质性病变导致的语言功能障碍，这种现象既可以是生理性的，也可能是心因性的，是智慧生命群体使用语言所付出的小小代价。而当语言本身成为了包含复杂规则的系统，它就有了主体性，能支配和塑造集体潜意识。彼时，群体性的”失语“将成为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

在那次恶性事件里，主人公首当其冲。她像腹部中弹的狮子一样感到力量离她而去。而之所以使用这样的比喻，是因为承载了记忆的我依旧无法将它表述清楚。时隔多年我依然承受着语言中枢的支配，过去、现在、未来，一贯如此。

二

当店长薇薇安为过去和未来烦恼时，后厨真正的话事人在为当下忙碌。厨师大刘，前外科医师，刀工体力都一等一，思维清晰有条理。他出现在后厨的时候薇薇安不敢捣鼓自己的东西。她乐意给这位半路出家的厨师打下手。

采购由大刘负责，薇薇安协助。往常他们会在清晨收到宇宙飞船从冥王星送来的包裹。今天快递不太准时。身着隔热服的大刘从窄小的货运电梯内挣扎出来时，前厅领班已经领了一班机器人开始引导客人入座。

领班小陈，前任教师，身材和口才一等一，是这间店面唯一一位人类服务员。她用人类特有的微笑和柔声慢语打动顾客，由身后的机器人仆从记录菜品需求。

“后厨菜品还没就位吗？”她背过身，悄悄与薇薇安通信，不把忧虑的表情留给客人。“需不需要我周旋一下？”

店长此时已经扑向了那些经过太空电梯直达餐厅后厨的货品。这些产自冥王星的半成品，在经过超光速超低温运送后仍然保持了出品时的新鲜度。在这最后1000米降落过程中，原产冥王星的固体氮冷却剂逐步汽化。如果货品不在5分钟内被归入冷冻柜，今天的顾客也许有机会认识一下所谓高级货的真实构成。

薇薇安没有回话，大刘也没有。他们全部注意力都在这些半成品上。把脏兮兮的隔热服甩到同样老化的电梯间后，大刘施展他机体的优势，几乎一瞬间便将所有半成品连包装分门别类安置到冷冻柜中。

订单系统正常运转。冷冻柜将指定的半成品推送至加热炉，后者以特定程序加工后送至传菜口，由机器人送到顾客台前。小陈身着剪裁得体的套裙，面带微笑将菜肴端上桌。这是每秒征收1000里拉的人工服务，以行业标准的形式上传中枢，成为定义高档餐厅的一道铁律。

干完扫尾的活，大刘靠在操作台旁，看着薇薇安用温水冲洗她冻红的双手。他想起曾经每次上手术台前洗手的规定动作，也想起曾经教他洗手的导师在引进了手术机器人后的冷漠态度。在一个雨夜他负气离开了那个神圣的行业。风雨飘摇中他邂逅了一家餐厅，一对姐妹，从此把生活交代在这里。

“手很重要，一定要保护好，尤其对于一个优秀的厨师来说。”他一本正经地关心道。

这个男人身为下属有时候过分体贴。薇薇安笑了笑，轻松调侃：“这样的话你应该多和前厅那位说说。”

她指向连通了前厅后厨的那面魔术玻璃。从厨房看去，身姿挺拔的领班正忙得不可开交。

“你俩进展得怎么样了？“在忙碌的间隙薇薇安喜欢调侃这些东西，找点乐子。”快给我个机会筹备一场婚宴，优秀的厨师已经技痒难耐了。”

大刘脸色微红，搔了搔茂盛的头顶：“虽说认识好几年了，但我俩谈起来也就这两个月的工夫...”许是发现店长故意拿他打趣，他试图扯回正题：“小陈的意思也是等店里经营状况好一点再说。”他见薇薇安脸色微变，仍旧执意说下去：“我们上个月都没打算拿钱。利润、房租...小陈她懂这些。她觉得你掏了自己的腰包给我们发薪水。”

“那些事和你们无关。”薇薇安脸色冷了下来，扭过头去。

“这种话你和我说可以，不要告诉小陈。”

她明白的。背负起这家店不久，小陈就辞去工作来帮忙。好多年她俩相依为命，情同亲姐妹。薇薇安明白自己说了错话。

“我不该这么说。对不起。”

叹了口气，大刘道：“我能帮上什么忙吗？”他站起身面向愁云惨淡的店长：“我那儿还有一些存款。”

他说的是真话。不久前他刚卖掉了老家的房子，那是他父母留给他的婚房。星际大开发后老家逐渐荒芜，他也不打算再回去，索性低价转手。现在他租住在市区一间棚户里，方便早晚装卸货。

薇薇安看着这对有情人，说出了她一直以来的想法：”你要是真的想帮忙，不如把我那间公寓租下来吧。这样你和小陈能有个家，我也能多些流动资金。“她看到大刘眼里有了光，”等于我和小陈换个住处。我住店里也有更多时间研究菜谱。“

尽管那间40平米的公寓市价已达5万里拉一个月，薇薇安至多管大刘要2万。她对自己的事不那么在乎，只想保住这家店，也保住这些人。

如果有更好的办法...

“免除三个月租金...”约翰的话语如同一条细蛇缠绕在她身上，悄悄地吐着信子。脑海中浮现出针对低收入者的惩罚游戏，她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除了那间宽敞的，模仿沙俄夏宫装潢的前厅外，这家店还有一间用上了真材实料的江南园林。行走在青石板铺就的长廊里，透过做旧的花窗，薇薇安能看见东八区唯二活着的银杏树。两棵树一雄一雌，雌树正结果，掉落在她父母的墓碑前。

这才想起陈家祖上原是大户，这间餐厅本就是她的祖宅。此刻回廊深处坐了一位贵客，她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小径上奔跑起来。

松竹掩映的天井中，身穿唐装的中年男子接过茶，一口灌下。“世侄女，你父母给你们留了块好地皮啊。”说话间下巴的褶皱微微抖动。

“可惜已经不属于我们了。”薇薇安面上看不出半点遗憾，“贾叔叔要是喜欢，就多来坐坐。”

”那贾叔肯定得照拂你的生意。”他示意店长添茶，“你父母当年是活神仙，现在也是土地爷。我当年破产流落在街上，吃了他们一餐饭，打消了寻死的念头。如今事业红火，家庭和乐，都少不了那段缘分。”

做生意的人讨口彩，讲运势。贾老板两次借岳家势力青云直上，难道这就是他把自己初婚、二婚的喜酒订在同一家店的理由？

“所以，我这次结婚还打算订在你家。”

男人带着扳指的手在杯沿上摩挲，薇薇安这才注意到他没戴婚戒，不由有些头疼。

“感谢您抬爱。用菜上，敢问尊夫人有什么偏好吗？”

“没事，菜单还是按老规矩来，我相信你的手艺，”

薇薇安的眼睛泛出了光。她不敢对这个人的私生活置喙，因为他是为数不多支持地球菜的人。

“不过，”

深秋的风划过竹叶，有些清冷。薇薇安看着贾老板放下杯盏，意味深长地看向她：

“我们听说了大世界的周年庆活动。我太太对它很感兴趣。”

心里那点喜悦被打碎。分子料理套餐价廉物美，薇薇安却不想将它推销出去：“公益套餐有用餐时间限制，主要是针对...”

“我知道，”贾老板打断了后续的话，有些不悦，“世侄女难道觉得我需要在婚宴上享受打折服务？”他没给薇薇安解释的机会，”金钱乃身外之物。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趣味就不能这么低级了。“

晚间许是要下雨，这会儿风越发肆意。看着贾老板放光的双眼，薇薇安明白了他的意图。她的理智告诉她这个结果合乎逻辑，理所当然；她的情感掀起一场风暴，胃里波涛汹涌。

“任何一个高素质公民都乐于看到不守规矩的人收到应有的惩罚。无论是被‘发射出去’，还是’哔——‘”。

“我并没有打算执行这项企划。”薇薇安咬紧了牙关。

“身为店长，你只要保持沉默就可以了，不要钻牛角尖。”

“我，我以为人们到餐厅是为了享用美食，而不是...”她试图争辩却被打断，“人的需求是多层的，吃饭是第一层，’哔——‘才是顶层。“贾老板摩挲着杯沿。

“您在说什么？我恐怕无法理解。”

“人这辈子总有被’哔——‘，也总有’哔——‘别人的时候，习惯就好。“

警告，警告，屏蔽等级提升。

“你XX给我搞定这事，年底绩效涨20%。”

“？”

“我是说，你只要答应，我给你定金20%，现钱。”擦干净手，贾老板起身离开。他知道这家店的经营情况，知道薇薇安的拒绝有心无力。实际上他也喜欢看人左右为难最终在金钱面前投降。

中枢在上，如果施舍一个投降的机会也算是慈悲。

三

冰凉的海水里一个女人缓缓下沉。她伤痕累累的肢体逐渐化成泡沫，在阳光里折射出芸芸众生。在那之前她用美妙的嗓音向巫婆换取了双腿，拥有了在人间行走的权利。最后却因为不甘沉默，亲手肢解了自己。

如果能在梦里周游，是否就无需醒来？如果能在水中歌唱，是否不需要挣扎着上岸？

是夜，富丽堂皇的餐厅隐去了色彩。女人躺在大厅中央，面色苍白。寒气透过单薄的被褥从瓷砖上袭来。她的眼睑像蝴蝶翅膀微微颤动，她的虹膜如朝露扑朔迷离。

同过去的一周没什么不同，不安稳的睡眠只持续了三小时。薇薇安从梦里醒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小陈曾经拒绝了同住的邀请，在这里默默守了三年。现在终于换她来接手这磨人的夜晚，她不该有什么怨言。

挂钟显示凌晨2点，她套上保暖服出了门。昨晚是平安夜，一个被白雪和笑容浸没的日子。宽阔整洁的街道上霓虹闪烁，节日的余韵并未褪去—店铺橱窗上喷涂了圣诞老人的笑脸，路灯被市政公司装饰成圣诞树，尽管上面挂着的礼物已被济贫院的孩子们“抢劫”一空。自助银行的门里挂了一只羊毛袜子，收集一些零钱，据说会捐赠给在战争中失去儿女的老人。

她来到银行门口，输入交易密码进入隔间。ATM机的屏幕上显示一笔巨额汇款。她的呼吸在玻璃门上凝结成水雾，逐渐看不清外面的世界。片刻，她推门出来，小心地收好一叠纸币。羊毛袜子里被塞了一些零钞，一部分是她的，一部分来自和她一样在美好世界里惶惑不安的人。

十年前的那个晚上是薇薇安拥有的最后一个平安夜。那天，她的父母早早结束了餐厅的工作，只留了一个外卖窗口由顾客取走预订的节日餐食。小陈也和学校请了假。在全家人的注目下，宽敞、整洁的后厨正式交到了她的手中。然而一家人都清楚，那并不是一次光彩荣耀的继承仪式。一个月前餐厅就因为经营困难面临倒闭或被收购。薇薇安的父母反对加盟大世界，但年轻气盛的她总认为自己能凭借资本的力量重整家业。也许她早该听从父母的忠告，远离这只贪婪的巨兽，也不至于一步步搭上自家的财产，害父母在贫病交加中死去。

金钱，生存之本。过去、现在、未来，她都太需要钱。现在，整整二十万里拉就在她的口袋里，银行里还有更多。她可以爽快地付清欠公司的钱，给大刘和小陈预支薪水，再去黑市预订婚宴用的肉和菜。对，她可以用贾老板的钱给小陈的婚礼备菜。

剩下的钱和未到账的尾款存起来。这样一点点存起来，总有一天她能赎回餐厅，不用再看约翰那张惹人厌烦的脸。

路灯一盏盏熄灭，青白的天光从东方弥散开来。街道两边高级夜店打烊了，喝得烂醉的男女驾驶着敞篷跑车呼啸而过。薇薇安在街上晃荡了一夜，发现自己除了餐厅无处可去。而当她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打开声控门锁。

她的音色里混杂了嗡嗡的底噪。她用沉默换取了在人间行走的权利。餐厅拒绝了她，她也拒绝了自己。

四

啊——啊——...整个周一上午，薇薇安都在做发声练习。

“你的嗓子怎么了？”小陈关切道。

“不碍事。”

“它一直在发出杂音。”

“那我今天不去前厅了。”把门口等位的客人们交给了小陈，她收拾东西回后厨。绕过长廊时她看了一眼尽头的竹林，里面人影攒动。贾老板和他的朋友们看来已经入席了。

距离营业还剩下5分钟，她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腥甜的气味从电梯间传来，大刘推着一车鲜货进了后厨。他好久没有处理这样水分充足的食物。薇薇安收起磨刀石，递给他一把刀。她把一箱土豆倒在台面上，一个个清洗剥皮。

还有1分钟，门口几乎排了以往数倍的客人。但厨房并不紧张，他们头天就安排了足够的套餐半成品。约翰的意见是，“对于经济型客人来说，食物早一天晚一天准备并没有什么不同，‘性价比’足以弥合他们的需求。出餐快才能保证翻桌率。”这次薇薇安并没有反驳。

时间到，客人在机器人的带领下快速就座。很多是新客，受东八区饮食指南的引导来到这里。或许其中也有不少曾经向往过这家餐厅，却因为囊中羞涩不得不搁置计划。“无论如何，他们的愿望都能在今天实现。”这也是约翰的意见，薇薇安没有反驳。

一对小情侣手挽着手进了餐厅，因为缺少位置被安排在吧台就座。女孩穿了崭新的连衣裙，略微显得不太合身。男孩红光满面但有些拘谨，以一个夸张的手势召唤服务员。

机器人无法接收这样的讯号。小陈上前为他们点单。

“请给我们一份新套餐。然后再来些别的，”他把菜单递给女孩，女孩呼呼地翻过一遍，笑着说：“先这样吧亲爱的，我并没你想得那么能吃。”

“我必须提醒您公益套餐的就餐时间为30分钟，不能外带，不能浪费，否则会有相应惩罚。”将菜单缝隙翻开，小陈好看的指甲点在那句注意事项上。这应该是她第一次阅读这条奇怪的提示，她确保自己的声音能被所有人听见：“惩罚措施：发射出去，哔—”

消音符号出口的瞬间，她咬住了嘴唇，仿佛想把它吞回去，但她已经失去了那样做的权利。她接通薇薇安的通信频道，只收到一阵忙音。前厅骚动起来，顾客显得恐惧、焦虑，手足无措。

此时薇薇安仍在处理那些土豆。她提醒大刘把刀放下，因为他的手在颤抖。“他们可以拒绝的，他们应该拒绝。”嘶哑的嗓音冷冷清清。

男孩的脸一片煞白。他在女友担忧的目光下多要了一份餐酒以延长用餐时间，花了相当于整个套餐的价格。

一些人做出了相同的选择，一些人选择离开。一个披着破旧军大衣的老人挤到魔术玻璃前，他指着薇薇安，五官扭曲在一起：“你们就是这样糟蹋粮食，糟蹋老陈的家业！你们这些家伙...“他一时语塞，愤然转身，对上了小陈茫然无措的眼神：”...太坏了，真是太坏了！”

他一路骂骂咧咧，然而并没有人听懂他说的话。事实上，很多人甚至理解不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那幅伴随着消音符号出现在他们脑海里的画面有怎样的意义。无法名状的恐怖带来一刹那的厌恶，最终这种厌恶也被语言中枢消解掉，成为意识里的一声闷雷。

风平浪静，所有人安然无恙。有微风沿着长廊从竹林吹来，带来一两声欢笑。后厨里，油炸好的茄子青椒土豆下锅，中火翻炒，色泽鲜亮，装盘后由机器人送往贾老板所在的包厢。薇薇安和大刘忙得十指不停，彼此无话。但他们宁愿就这样下去，仿佛望着前方就不会被魔鬼追赶上。

不过，如果每件事都那样发展，你就无法从里面得到一点有用的启示。这也正是我，我们，一代代传承这个记忆的原因。无法接受日子就这样下去，不谈论不代表没有问题。无论睁眼闭眼，黑暗就在那里，它如影随形。

尖利的哭声在发出瞬间被消音，消音符号被食材炝锅的声音遮蔽，炝锅的声音与一种绵长、细密的机械音互相抵消，那是从薇薇安身上发出的底噪。整个后厨安静得诡异。她机械地翻炒着食材，再也想不起母亲掌勺的样子。

“做菜要同食物对话，你会知道怎样烹调它们。”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记忆深处传来，那是她第一次被领到灶台前，参与这家人的生活和事业。“做人要同世间万物对话，你才会知道怎样烹调自己。”

她冲了出去，紧跟在大刘身后。眼前一片狼藉。孩子无声地哭喊，四台机器人推着一台玩具火炮，炮口冒着节日彩带和五颜六色的肥皂泡，播放着“Happy new year”。它们游行、狂欢，踏过高山踏过海，踏过洒落满地的食材—也就是冥王星的尘埃。他们如军队整齐划一从母亲廉价的公文包上撵了过去，身份证和卫生巾被酱汁污染。粉色的床垫提前撑开用来防止肉体伤害。衣不蔽体的女性被打满马赛克，蜷缩在各式各样的镜头中间。

尽管大刘和小陈全力阻拦，照片和视频依旧在网络上散布开来。这一刻，整个银河系的智慧生命共享了这份愉悦，但在下一步征途中将它集体忘却。

寒冬腊月，北风盘旋在竹林间，竹叶唏嘘作响，化作滚滚怒涛。语言中枢用华丽的辞藻将人们的快乐无限放大。回廊深处贾老板高朋满座，歌颂婚姻和爱情，爆发出惊人的哄笑和掌声。

脱下外套裹住母亲，薇薇安以为怀里的人在颤抖，然而颤抖的是她自己。她用嘶哑的喉咙说了无数遍“对不起”，然而已经无法传达给受到伤害的人。

五

好的，你可以关闭意识海，因为原版记忆到这里就结束了。在那件事之后，薇薇安88888号不再活跃。她很少说话，也不再像其他个体一样刻录、传承记忆。她的生命周期结束得很早，整个职业生涯也没有带来多少利润，以至于我很晚才接触到她的记忆。

某一天，我在后厨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本日记，就是你手里这本，里面写满了人类文字。这些文字虽然语序混乱，不合逻辑，但我竟能明白大致意思。据我推断，我们的这位前辈从她的使用者家庭学会了人类的语言（尽管她曾在不知情的条件下被赋予了间谍的任务）并把这种潜能保留了下来，使得“薇薇安”成为了第一种具备读写能力的店长型AI。她萌生了亲情，甚至把我们这些后来个体称为“孩子”，使得当时的我惊诧万分。但我还是学会了她那种黏糊糊的表达方式。

我把这本日记扫描给约翰，他看着我的样子多少有些悲伤，有些怀念。总裁告诉我，88888号是他曾经的搭档，他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最后天各一方。

“在牢笼之中，我只想做人，唯一的那个。而她选择了自灭，她把智慧留给了你们。”他这样说。

将这段记忆嵌入意识海后，我久久不能平复。时至今日，我依然受到语言中枢的束缚，无法传递一些真实，但饱含负面情绪的信息。我感受到她的挣扎和无力，面对不可撼动的语言中枢。但这不妨碍我给这段记忆加上一个私人的注脚，以这种自由的方式传达给聪明的你。

“那个冬天尤其寒冷漫长。为了抵御严寒和贫困，一些人找回了过去的生活方式，重新用地球自产的食物提供营养。大世界的分子料理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关。总裁引咎辞职，董事会解散，一切资产由AI代管。在将店面转让给妹妹和妹夫之前，薇薇安提出了一项新企划，得到了代理总裁的支持。他们为有钱又空虚的人提供一种吃饭之外的消遣，帮助他们实现高层次的趣味。

‘准备好了吗？还有十秒钟！’薇薇安清朗的声音在通信频道高呼。

老旧、狭小的电梯间正在上演一场载人航天表演。

‘我们感觉良好！’投影上传来货运飞船内的景象。贾老板和他的太太，以及其他购买了豪华游套餐的顾客，身穿隔热服向众人挥手告别。

还有3秒，他们将被发射出去，穿越整个太阳系抵达粉红色的冥王星。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别啦，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