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伴侣
1
平静的生活过得久了,会千方百计试图寻求新的乐子,使平静的水面激起波浪,浪花卷卷、卷卷,卷起千层浪;波浪不息、不息,荡出新芳香。
这样才会说,旧的篇章已过去,新的篇章已开启。
凌伶如是想时,恰巧在飞往B市的机舱里,恰巧斜着头看着身旁的男子。
眉清目秀,雪白的T恤映衬着紧皱的眉头,恰显得眉下双眸的有神;紧闭的双唇,像是费力包住嘴里欢呼雀跃的零食;微微鼓出的喉结,随着报纸上移动的视线一上一下窜动;细长的指尖捏着报纸的一角,力道是轻的,仿佛是对弱女子的态度,满满的是柔和,是爱怜。
机务人员来回走着,一会儿戳一下头顶的行李舱,一会儿提醒旅客系好安全带。机舱里一篇嘈杂,好像成群的海燕在波浪扑面、浪声滚滚之时飞过头顶,扑打着的翅膀伴随着海里传来的声音愈发让人头疼。凌伶俊俏的脸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看着身旁不为环境所动的男子,依然安静地读着手中的报纸。
一向是被人观赏的凌伶,此刻竟成为观赏别人的人。所谓的角色的多样性,正如此。一个人永远不可能只扮演一种角色。
像是感受到了凌伶的目光,男子抬起头,对上了她的视线。凌伶吐了吐舌头,恋恋不舍地收回挂在他身上的目光。
2
像是久未放晴的天空,艳阳高照的时刻尤其容易让人忘身其中。凌伶小鹿般乱跳的心声,随着男子的离去,蹦跶得反而更有劲。
直到在视野里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她才回过头与前来接机的穆伯伯点头问好。
人的衰老只在一时。在那之前,时间都是在替衰老的那一刻做铺垫,好让衰老本身看起来不那么唐突。凌伶看着发已花白的穆伯伯,想起曾经开着车带她转遍B市、沿途不停给她讲笑话的家人。曾经的密发浓浓、黑丝屡屡,已老成如今的白丝堆里藏着青丝。凌伶推过穆伯伸过来欲接过行李的手,挽着他率先唠起了家常。
作为一名特殊的“留守儿童”,凌伶的童年里除了偶尔回家的爸妈,每周来探望她的爷爷奶奶,生命里最重要的就是这位穆伯伯,自打有记忆开始,穆伯伯就照料着她的全部衣食起居,也看过她走完青葱岁月、走进成人的世界。
车上,她惊叹着B市的飞速发展,整个城市几乎全然一新。耳旁传来的穆伯伯的解说词,脑海里的景象却始终无法与眼前的事物完美重叠。时过境迁,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努力想要再与眼前的事物扯上关系,却发现怎么做都是徒劳。有些东西只属于记忆,有些回忆只适合停留在过去。
3
先于穆伯伯走进家门的凌伶刚一进门,就听见了客厅传来的阵阵笑声。爸妈的,爷爷奶奶的,小姑的,还有个陌生年轻男子的。
凌伶将厚重的外套挂在了一旁,拨开那泛着光的帘子,来到了人群背后。先一天到达B市的爸妈正在分享着工作中的趣事,逗得肩并肩坐在一起的爷爷奶奶合不拢嘴。小姑在一旁削着水果,时不时的“噗嗤”一笑,刀口也不禁与果身分离。而端着盘子走来的男子,正是飞机上吸引着凌伶的陌生男子。
凌伶眉眼一冷,却又很快换上她的笑容,跟一席人打完招呼,却到男子处停顿。她尚未听闻今晚有家人之外的人在场。
这是顾樊,我的侄子,以前跟你一个学校呢,也是今天刚从A市回来。小姑凌子介绍道。
凌伶切了切身,内心欣喜,表面却必须矜持。她走到了奶奶身旁,一会儿给奶奶讲笑话,一会儿给奶奶捏背,将奶奶伺候得好一个舒适妥帖。
凌伶甚是粘奶奶,打小奶奶每次一到来,不用任何糖果,她都能乐津津地围着奶奶转悠,家里的一切也都变为游乐园,在书架下打赌攀岩,在沙发上“激流勇进”,奶奶的胳膊变成跳楼机……家里的边边角角,都串满了她们的笑声。要说在B市唯一没变的,怕也只有这家里的布局。
4
一席人就坐。爸爸旁边是妈妈,妈妈旁边是小姑,小姑旁边是顾樊,顾樊旁边是凌伶,凌伶旁边是奶奶,最后一个位置是爷爷。穆伯伯依旧站在身后,张罗着菜品的端出顺序。
一切好像很自然,又好像极其刻意。
凌伶微侧过头,自然滑入眼中的是顾樊那五官浑然天成的笑容,一个不小心,就将凌伶擒拿在手。
小姑眼尖地正好将这一幕收入了眼里,她戳了一下顾樊,顾樊脸上的笑容便瞬间变为冷酷。他又变为飞机上的男子。
伶子,你好。片刻后,收回视线的凌伶耳边传来好听的嗓音。有些熟悉。凌伶对这丝熟悉有些困惑。
那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声音,带着阵阵熟悉,盘旋于耳际。缥缈着,缥缈着,到最后竟不知熟悉的是嗓音,还是那称谓。
5
人,天生只会记住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对自己有害的事情会自动被大脑屏蔽和过滤。因为人的自我保护意识太过强大,担心着自己会受到威胁受到伤害,因此受虐妄想症患者才会一个接着一个。
晚风扑面而过,外面星星点点,灯光的位置错落有致。凌伶靠在阳台,任凭风一阵一阵抚摸自己的双颊。这柔和的风,也像多年前一样,骄纵着她,宠溺着她。
她努力回忆餐桌上家人的对话,努力将顾樊的脸与记忆里存在着的脸进行对比,却劳无所获。在凌伶的大脑内存里,搜索不到一个叫“顾樊”的男子。
若是一个优异的人,学生工作上定会有所交集;若否,那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凌伶皱眉,顾樊那张脸,放在她的学校绝对不可能不成为风云人物,便摇摇头将后者驱逐出脑袋。所以,顾樊是一个在学校里很有名气的人咯?
得出这个结论的凌伶“咯咯”地笑了,像风铃一样,笑声撞击在后面迎上来的人心上,泛起层层涟漪。
6
在何种境况,人会奢望失忆。让自己万分懊恼的事件,让自己后悔不已的事件,让自己伤心欲绝的事件,让自己痛不欲生的事件…所有的统合便是,当一个人不能过上想要的生活,甚至过着与想要的生活截然相反的生活时,便会产生想要死亡、快点失忆等一些逃避现状想法。
早在年轻不懂事时,凌伶也频繁有过此类的想法。与初恋分手时,恨不得失去所有与之相关的记忆,好让自己落得轻松的心情。也不是不懂每一种经历都是财富,只是那痛和财富相比,明显痛苦更深刻。
最后凌伶选择了只身远走他乡。
坚强的人,总会在困难来临时选择最有效的途径战斗;懦弱的人,大多退而求其次,有时一退再退,直到无路可退;更多的是平凡的人,既不能快速进行战斗,也不愿做缩头乌龟,于是在纠结中过日子,一天一天,将一切交付于时间,或者等待积攒够的勇气,推开紧闭的战斗的大门。
7
所以,当顾樊拥着凌伶的双肩时,那风铃般的笑声结然而止。
熟悉的动作,熟悉的气息,还有那熟悉的怀抱。
“伶子,我回来了。”
那遥远的声音,渐渐走近、走近,停在了凌伶的耳边。
记忆里被深深埋葬的名字,被连根拔起,伙同逝去的几年青春,一幕幕,重叠在眼前。有她,有他。
顾樊,梵顾。哪一个才是他。
8
餐桌上的人们,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齐刷刷投向了阳台。
一人一袭白色连衣裙,一人雪白的T恤。一人低着头,一人昂着头。一人像在喃喃私语,一人在静默。
这样就好了吗小妹?凌先生问。
凌子只举杯一饮,杯中的红色酒水便顺着她的食道抵达她的胃部。
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几件错事。有的事是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而有的事是可以用实际行动来挽回的。譬如一颗受伤的心,譬如一个被囤积多年的误会。
区别在于,想不想去弥补。
9
有的人一生被暗箱操作,有的人一生潇洒自在,有的人一生两者兼有。
有时候,一个误会只需要从航空公司订两张连坐的机票。而一颗受伤的心,却需要余生的所有真诚来填补那道已存在的伤口。
顾樊说,“伶子,你走之后,我找遍了B市的所有角落,打听了所有能打听的人,都没能得到任何有关你的讯息。”
顾樊说,“你堵大家的口的手段太过强硬,导致凌姨都不敢透露半点消息。”
顾樊说,“我和她真的只是误会,她说有关于你的事要跟我说,我才应邀前去,却不料她使计。”
顾樊说,“我急忙将她抓住,才避免她掉下河里,也才有你看见的那些照片。”
凌伶懵懵地抬起头,如果眼前的顾樊是范顾,那么她是应该相信还是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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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的建立很难,需要一点一滴,细微不至,而信任的摧毁却极易,只需要一件事,便可以将之前的所有基石全部打倒、推翻。
顾樊将凌伶紧拥入怀,他知道他接下来要做的是艰巨的事项。可是有时候,与错过相比,他更宁愿竭力纠正自己的过错。
凌伶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泪珠,看着眼前精致的五官。几年不见,它们早已脱离当年的幼稚,多了成熟。
幸福是什么。一个疼自己的男人,一颗追随自己的心。如果,再有一副精美的皮囊,就更完美。
凌伶破涕为笑,伸手也拥住了顾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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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吧,我就说,他俩准能成。现实的状况很好地验证了凌子的胸有成竹。一个为情所困远走他乡多年不忘,一个追随脚步漂泊他乡寻求重逢。还别说这顾樊样貌的变化和姓名的更改,若不是每年见他,我都会以为这是一个陌生人。
凌先生一家人只是笑而不语。
灵魂伴侣终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