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水建军的父母对这桩婚事,持有的也并不是十分满意的态度。尤其是水建军的母亲,也就是潘媛的婆婆,始终认为以水建军的条件,他可以找到条件更好的女孩子。漂亮有什么用呢?在大,漂亮的女孩一大把,家世好的也比比皆是,你怎么偏偏看上她?水建军的母亲在结婚前曾经苦口婆心地劝过自己的宝贝儿子,你看看那女孩的父母,摊上这样的亲家以后有的是烦心事儿,再说呢,这女孩看起来挺好的,我总觉得不是做老婆的样。她事业上肯定帮不了你,再说她太瘦小了,操持家务也肯定不行,不知以后生出的孩子会健康吗?将来,我可不会给你们带孩子做老妈子,我到时 给你们一笔钱就算了,我还想平平静静地上老年大学呢。
但水建军没有把自己的母亲的话当一回事儿。安慰母亲一番后,还是我行我素,和潘媛结了婚。
一开始,婚后的日子是平静而温馨的。家里有钟点工,老人又不住在一起,完全的两人世界给予他们自由的空间,也避免了许多矛盾冲突的产生。只是,时间往往是一个过滤器,双方的优缺点会在时光的推移中,慢慢地显山露水,对潘媛而言,那些沉淀物,竟都是在自己的意料之外的。就像黑丝绒的窗帘,会在她半夜醒来的时刻,带给她莫名的压抑感。她会屏住呼吸,一个人蹑手蹑脚地来到窗前,可拉开窗帘的霎那,发现外面的世界已被墨渍浸染,有乌鸦凄厉的叫声掠过男人的鼾声,如宿命的诅咒,令她陷入惶惑和纠结之中。
水建军有打呼噜的毛病。半夜会醒来的潘媛,常常会为此落得失眠。
他还有严重的脚气,喜欢在被窝里挖鼻孔。
不过,最让潘媛感到痛苦的,还是他们之间的夫妻生活。
在这之前潘媛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和水建军结婚的时候,潘媛还是一个没有任何性经验的处女。新婚之夜,在验明正身之后,水建军毫不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肆无忌惮地欢呼了一声。得意忘形之下,他告诉潘媛,他之所以第一眼就相中了她,就因为他判断她是一位处女。
他说这世上漂亮女孩很多,可处女却如同稀世珍宝,而现在,他真的把她据为己有了,他怎么能不欣喜若狂呢?
对水建军夸张的举动,潘媛有点愕然。
她说处女真的那么重要吗?水建军一边擦汗,一边喃喃地说,重要。太重要了。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擦着额上滴下的汗,好像为这个弥足珍贵的谜底,已经跋涉了太久。他无比温存地搂住她,说,宝贝,现在看来,我为你付出这么多,都是值得的。
潘媛还是有点怔怔的。
第一次做爱带给她的疼痛,让她的思维迅速卡了壳。
她不再去想,是否幸福的出处,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处女。
她把视线落在了水建军依然还裸露的身体上。
原本,被光鲜的外衣装扮着,在人群面前的水建军是帅气十足的,身材也是无可挑剔的好,但现在,她分明看到了他肚子上有一块硕大的赘肉,还有无数黑漆漆的斑点,像苍蝇在她的眼前嗡嗡飞舞着,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于是,她披了衣服迫不及待地跑进了卫生间。她面对着浴室的镜子,却像是嗅到了下水道的臭气,浓烟滚滚般,覆盖了她还在微微挣扎的眼帘。
有些真相是不能打开的。一打开,便不忍卒睹。
尽管,水建军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潘媛好,他满足她在经济上的种种要求,而潘媛想,上苍对自己在仁慈背后,还会携带着怎样的残忍?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喜欢和水建军做爱了。
每一次,她其实都是在敷衍。
水建军似乎并没有察觉,她的冷漠反而能激发他充沛的性欲。换言之,他对她是否有高潮并不在意,他只要自己酣畅淋漓就够了。
接下来,他就很死很沉地睡着了。
后来,潘媛就得了一种奇怪的毛病,那就是只要和水建军一有性生活,就要腹部绞痛好多天。
为此她跑了还多趟医院。
内科妇科都查过,但都查不出所以然来。医生说她没什么病,可能是过度紧张所致,放松一下,自然会好的。潘媛无法放松,每次面对水建军那一坨赘肉和斑点的时候,她紧张得像从几十层的顶楼上要跳下来似的。
还有一种恐高症般的恶心在汹涌着。
而腹痛是越来越剧烈了,从持续两天到一个星期,她甚至不能正常地去上班。
直到有一天水建军对她说,要不,我对医院里的熟人打个招呼,你就请个长病假吧,趁机好好休养,争取早日怀孕。我年纪也不小了,特别想早点有个儿子,那样我的人生就完美了。
那以后潘媛就乖乖听话,休息在家。白天逛逛街,晚上就看看电视和书,无聊地打发一天又一天。水建军每天下班前,都会从菜场买些菜带回来,有鱼有虾还有蔬菜,保证蛋白质维生素的充足和均衡,也保证他永远亢奋地冲向每个夜晚的巅峰。
然后,弹指之间,两年就过去了。
潘媛一直没有长胖,也没有怀孕,而水建军呢,多了几道皱纹,肚子上的肉又多了一道游泳圈,那种隆起穿着衣服也看得出来了,却并不影响它都风度翩翩,反而像是为他更增添了几分迷人的气质。
作为领导,水建军的应酬可以说是应接不暇,但他没有带老婆同去的习惯,只是不想把自己酒后逢场作戏的画面,暴露到潘媛的面前。在潘媛面前,他希望自己能够做到天衣无缝的好,甚至是性生活,而他所谓的好,其实都是从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出发的。
不过,在这两年里面,他还是带潘媛去了一次C市。应该说也是他应酬中的一场,只不过局限跨越了本市。他把它美其名曰,一场属于他俩的浪漫的旅行。
对于水建军的建议,潘媛向来是言听计从的,即使心中有百般的不愿意,她嘴上表达的都是唯唯诺诺。
于是,那个秋天,潘媛第一次来到了C市。也是在那座遥远而陌生的海滨城市里,她宛若平静的人生之河遭受了意料不到的风暴,因为,她就在那里,遇到了改变她命运的两个男人,大林和小林。
记得,去C市是坐水建军的小车去的。奥迪A6,有专职的司机。谁都知道,电力公司是个油水超足的地方,更何况是在经济发达的上海,做一个电力公司的副总是十足的美差,而水建军年纪轻轻能坐上这个位置,一方面归功于他自身的努力,和他父母在退休前的高干地位是密不可分的。水建军在成为副总之前只是一个单纯的技术员,在当上副总之后却很快就变得复杂起来。
他的复杂在于,他考虑问题不会是一根筋,而是会方方面面地都权衡周到,这一点,他得到了母亲很多的真传。
他的母亲就是在退休前,通过自己在市里的关系,为儿子上上下下都铺好了道路,即使这样,一旦她退了下来,她还是凭着天生的敏锐和丰厚的经验,提醒儿子要在许多细节上的把握和细心。很多时候,功亏一篑,就可能断送自己的前程,从某种意义上说,当领导就像是汪洋中的一条船,一方面要时刻准备应对各种险恶的突发事件,一方面要在附近的小岛上囤积粮食,那样才有足够的力量乘风破浪,让最后的无限风光尽收眼底,成为人生履历中最辉煌的收藏。
水建军把母亲的话视若箴言。
他坐上副总后就有了扶正的野心。他始终相信母亲的教诲,男人只要有了事业,有了钱,什么都有了。不是吗?他的婚姻美满幸福,老婆是货真价实的处女,美貌和忠贞兼顾。所以他要快马加鞭,更加好好经营自己的仕途,而这次来C市,他就是来为市里的一位干部办事的。他带上他的嘱托到C市谈一笔重要的生意,因为早就有了步骤缜密的联系和准备,他已经把这次工作当作一次志得意满的旅行了。
潘媛对于水建军的工作,向来是不闻不问的。她也知道自己问了也是不懂,所以索性还是缄默。在去的路上,水建军坐在她的身边翻看着《新闻观察》之类的杂志,那是他的办公室主任给他准备的。他的办公室主任坐在另一辆同行的车上。这辆车上除了驾驶员,就是水建军和潘媛。到C市一路要五六个小时,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潘媛索性就从包里拿了本书看起来。她看的是张天翼的童话集《大林和小林》。一旁的水建军见了,合上了杂志,像长辈般语重心长地说,以后,你还是不要看童话了,多看些八卦新闻,我看也比看童话好。
潘媛说,八卦新闻那么无聊,怎么会好呢?
水建军说,八卦新闻至少可以告诉你这个现实世界中的事儿,而童话看着看着就会与世隔绝,就傻掉了。我可不希望我的老婆变成傻子。
他说这把目光转移到潘媛粉红色的皮鞋上,还有,你以后这种鞋子在家里穿给我一个人看就行了。在外面的穿着,就要老气庄重些,鞋子就应该是黑色的。对于给别人看的一切,你的庄重大方最重要,好不好看都是其次的了。
水建军说着,就把手中的《新闻观察》塞到了潘媛的手里,把她的那本童话集夺过来,放进了自己的背包里。到了C市后,他马上陪潘媛去最好的商场买了一双黑色的中跟的尖头皮鞋,尺码是对的,可潘媛穿得钻心的疼,怎么看都觉得不伦不类的。但是她没说什么,仿佛内心里有个力量在阻止她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她一直穿着这双鞋,带着蒙娜丽莎似的微笑,随着水建军的方向,踱了过去。
在那个C市堪称最豪华的饭店里,她静静坐在已经喧哗的房间里,像一朵与世无争的睡莲。
场面上觥筹交错,烟雾腾腾,红中华烟散乱地摆放在精致的菜肴中间,美酒的气息在每个人的嘴里充盈,只有她喝着绿茶,听不清他们兴奋含混的话语,只把目光再一次从他们的身上陆续扫过。
这位是C市的市委领导,这位是C市电力局的局长,这位是张总,王总……..对于繁华大来的贵宾,C市的领导们当然不敢怠慢,政界企业界的骨干都来了,十几个人济济一堂。甚至还来了市公安局的人,这是潘媛很意外的。
原本是一场生意往来,现在看来远远不是那么简单,但是其中的复杂就像酒精的气味一样,是她碰不得的也不愿去细细品味的。坐在潘媛旁边的是市公安局刑警队经侦支队的队长,他自我介绍说姓林,曾经是刑警队的大队长。他笑称原来队里还有一个同姓的小伙子,比他小几个月,为了区分,大伙都称呼他们为大林和小林。
我就是大林,认识大家很高兴,我在这里先干为敬。他拿起一个红酒的杯子,豪爽地一饮而尽,喝完后面不改色,神色从容,看起来是久经沙场了。水建军在一旁低低地告诉潘媛,这个大林,出生在C市农村,家里很苦 ,不过小伙子挺上进,挺有出息的。现在的他,可是市公安局长身边的红人,年轻,能干,有才华,前途不可限量呢。听起来水建军和大林早就熟悉,而且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水建军一向排外,一般说到外地人,多多少少带点蔑视的口吻,当然除了地位显赫的人之外。而对于大林这样一个支队长的小官,他的态度却如沐春风,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的。
因为夹杂了一些C市话,潘媛听不大懂,索性就发起了呆。后来,经不住大家左劝又劝,而水建军又默许了她,她就把自己酒杯里的红酒给干了。可能是很少经历这种场合,加上酒精的刺激,她刚放下酒杯,就不小心把另一个放绿茶的高脚杯给碰翻了。她急忙俯下身扶住摇摇欲坠的杯子,而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就像猫一样溜了出去,“砰”的一声落在了脚底下。
绿茶的饮料都泼在她的白衬衫上,连水建军的袖子上也溅到了一些。水建军立刻拉长了脸,拧起眉毛,他说,你,你这是怎么搞的!声音依然很轻,却字字掷地有声。而此时大家都喝到尽兴,场面上已颇为热闹,好多人都从原先的正襟危坐变得判若两人,带着满脸的猪肝色三五成群地嬉笑怒骂,而C市的那位市委领导也已走到另一个角落,和C市的公安局长在聊着什么,他一挥手就把还在桌面上愠怒的水建军叫了过去。而水建军俨然像一滴水般涌了过去,那个海洋才是他要去的目标,他甚至忘记了帮助潘媛收拾残局的义务,仿佛他是她毫不相干的一个人。
那个晚上,毫不相干的应该是大林。他恰恰坐在了潘媛的身边。所以他弯下腰来,躲到桌布下面捡起了她的手机,还拿了一张餐巾纸,擦拭了她已经被饮料浸泡的黑色尖头鞋。而此时的潘媛正在手忙脚乱地擦着身上的污渍,却蓦然感到,自己躲在鞋里的脚像被什么手紧握了一下。她慌忙也钻到桌布下面,看到了还在擦着她鞋头的大林。就在那块桌布的笼罩下,在昏暗而有些暧昧的光线中,潘媛和一张男人的脸四目相对。
倏忽间,像有一道闪电穿越黑色丝绒的窗帘,她看清了对方棱角分明的脸,那被忽视的英俊的五官,和深邃的双眸中放射的慑人心魄的光芒。她接过他递过来的手机,连谢谢也忘了说,就匆忙地从桌布下脱颖而出。她的脸已经烫得厉害,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自己平静下来。
她又恢复了先前正襟危坐的矜持,眼角的余光却还在观察身旁的男人,他似乎正在看着她,目光已经化为一把闪动着火星的手枪,仿佛只要一转身来,她就必定在劫难逃。
她只能大口地吃盘中的菜,是她最喜欢的三文鱼生鱼片,她要芥末,盛满绿油油的芥末的小碟子放到了她的跟前。大林倒像是她的家里人,在悉心照顾着她,还听见他在说,你的鞋好像是借来的。你不应该穿这样的黑皮鞋,我想你家里,一定有一双粉红色的圆头皮鞋。你们家水总没对我说过,这是我猜的。
她本以为芥末入口,会呛得眼泪落下来,没想到今天却神清气爽,感觉三文鱼在嘴里更有嚼劲,也更入味了。朦胧中,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去唱歌吧”,就宣布了这场饭局的结束。她起身离座 ,第一个念头,就是朝水建军的方向迈过去,却发现刚才他站立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包括市委领导水建军在内的好多人,像是蒸发了一般了无踪迹。倒是她身边有个男声在提醒她,去唱歌了吧?走吧,一起去。
她转过头来,看见那个男人,又是大林。
在卡拉OK的包房。她在更加幽暗的光线中,像是一条失去了方向的鱼。
水建军还是没有出现,始终在她身边的是大林还有其他几张陌生的面孔。她没有多问什么,因为从出发之前,水建军就对她叮嘱过,和他出来,切忌一点,那就是不该说的永远不要多说。有的女人是讨厌的女人,因为喜欢多管闲事。我知道你是可爱的,从来就是。他说着笑了起来,嘴角边的沟壑愈加明显,眼镜片后的目光,却带着刀锋般的锐利,让她的心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喜欢水建军的眼镜了。那眼镜就像是厚厚的盔甲包裹着这个与她最亲密的男人,让她永远也难以接近他。
她记起即使在和她做爱,在那最忘乎所以的时刻,他都是不会摘掉眼镜的,这就像他已经固有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他对于事物的看法和他做事的一套准则,都已经成为难以改变的定局。
但眼前的大林是没有戴眼镜的。他的眼睛大而明亮,既有警察特有的英武,又蒙着一丝与生俱来的深情。就是我们俗话称的“桃花眼”。女人对于这样的眼睛,一般是很容易失去抵御力的,更何况是在卡拉OK包房这样特定的环境中。
靡靡之音在流转。夜色像歌一样地弥漫开来,似乎还散发着野百合的清香。而身旁的男人离你那么近,他的呼吸是清新的,他的目光是缠绵的,若有若无的,就像升起的那缕烟,像眼前的五颜六色的糖,也像许多杯子里如镜子般闪烁的啤酒,是你一切欲望的源泉,是你宁愿面对一把手枪,也会相信那里射出的唯有感动的泪水。
而没有其他。
那个晚上,潘媛和大林跳了好几支舞。
是大林主动邀请她的,而她也没有拒绝。
她一跳,就觉得自己上了一条船,好像再也难以下来了。是因为他的目光吗?还是她在他的目光背后又看到了什么?音乐像身体一样舒展,有一种情愫像酒精在体内渐渐浮上来。大林的嘴唇很丰厚,不是水建军那种像豆腐皮般的轻薄。当大林的唇在有意无意滑过她裸露的脖子时,她恍若触到了一种根的坚韧感,而由此联想到他所扎根的那座坚毅巍峨的山。那是她在城市中从未见过的风景。
她放慢了自己的步子,细细端详和考量,似乎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个晚上,除了跳舞,她和大林还说了多少话,她大多不记得了。唯一有印象的是,在一支舞当中,她踩到了大林的脚,却感觉自己的脚崴了一下,就唉呀了一声。大林说,你不要紧吧?她说没事没事。她不好意思地笑,看来,我真的不适合这双鞋。
他也笑起来,笑容纯真极了,他说,什么时候,可以看见你穿着粉红皮鞋的样子。
她原本是个敏感的人,仿佛听到了弦外之音。背脊不禁僵硬了一下,视线里就暗流汹涌。
她很想再靠近一步,似乎想把眼前的一切看得更清楚,但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入耳际。凭她的判断,那一定是水建军的。她提早结束了这场共舞,单枪匹马地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
为了缓解此刻的神经,她还拿起桌上的啤酒,狠狠地啜了一口。然后门被推开了。果然是水建军回来了。他没有在潘媛身上看出任何端倪。他满面红光,一把搂住潘媛,说,今个儿一切顺利,我要与老婆合唱一首《夫妻双双把家还》!
掌声四起。潘媛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的背上,依然有那张丰厚的唇掠过的印记,像一片云,也像一对似曾相识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