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多数人的生命里都会遇到两个人,一个锦瑟芳华,一个西风瘦。一个在温柔的时光里绽放,一个在悲凉的秋风中沦陷。不论他是谁,他来过便会有痕迹,哪怕只是已经风干了的印记。
苏越是我在晴天书馆里收割的朋友。见到苏越时,她扎着长长的马尾辫,穿着旧时的碎布衫,配上脚上的蓝色绣花鞋整个人显得有些清雅、古朴。她与书在一起时就像是被嵌在书里,浑然一体,如同从书里走出来的女子,周身带着书卷的芳香。我常常看见苏越时总觉着那是一幅画,一幅浓淡适宜的山水画,百看不厌。
苏越是极爱文字的。她的旧布包里装着一本厚厚的线装笔记本,那上面满满的都是她自己的文字。她管那个叫做“蚂蚁趴”。所有的蚂蚁都会聚在她为它们搭建的舞台上随时待命,等着她一声令下,便会为她开启一个灵动欢愉的世界。而我自认为自己是一个极为合格的观众,至少对于苏越来说。我总能看到在她笔下所有蚂蚁的悲喜哀乐。也是因为这一点,苏越常常会邀请我参加她的“蚂蚁趴”。也许我与苏越的惺惺相惜从那时候才真正开始吧。
我就这样因为一场“蚂蚁趴”的聚会而被苏越收割,也同样收割了苏越的心。此后,晴天书屋成为我们生命里重要的一个地方,“蚂蚁趴”也成为我们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许多年,晴天书屋、我、苏越、“蚂蚁趴”一直是不变的主题。直到后来秦文末的出现。
秦文末是大我跟苏越五岁的男孩子。他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穿着白衬衫,黑色休闲裤,蓝色帆布鞋。他剪的一头漂亮的头发,黑色的大眼睛仿佛就占了大半张脸,眉毛很贴合地盖在眼睛上方,光是看他英气满满的眉毛就不自觉让人想起古装里的剑客。总之,那是一张面若桃花却又豪气潇洒,让人欲罢不能的一张脸。用苏越的话说就是秦文末长了一张罪恶的脸。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后来竟然跟这张罪恶的脸恋爱了。那张我曾经在心底谩骂嫉妒过无数次的脸,我竟然有一天可以随便把它捏的很丑很丑,丑到我每一次总能因为一张脸的变幻开怀大笑。我那时候觉着自己是有那么一点猥琐。而秦文末对于这一切的回应只是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像一个大哥哥一般。苏越总是玩笑的说要是我喜欢那张脸就带回家去。后来苏越的玩笑却成了事实,我真的把那张脸带回家了,以社会上一纸契约的形式。而我怎么也忘不了在那张纸上两张对比明显的脸让那一方红色天地显得极其不和谐,秦文末说那是一种矛盾美。
在晴天书屋的旁边是一家卖胡辣汤的小店,味道很平常但不同是它的辣很出名,辣到变态的那种。那时候我们三个人常常从晴天书屋里出来后便直奔这家胡辣汤。第一次喝胡辣汤的时候,也是我第一次挑战自己的味觉,因为苏越说她极爱这种变态辣。我流着泪把那碗胡辣汤喝完。那时候我才知道热辣相并时会刺激我的泪腺,混着泪与汗的我又一次在秦文末面前“丑态百出”。后来那一碗胡辣汤竟然也成为我对于他们的怀念。
欢乐的时光总是在恍惚之间就没了踪影,转眼我们都已离开学校好多年。
大学一毕业我便跟秦文末结了婚,婚礼极为简约,就只是一纸婚书,一桌酒席,然后我们便进行了一场徒步旅行,从北京到敦煌,再从敦煌到拉萨,林芝,然后是九寨沟,丽江......我们差不多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来纪念这场七年的长跑爱情。秦文末后来说他这辈子都不再会离开自己的家。
婚后的秦在离家很近的一所高中教书,而我因为大学专业修的是日语,所以只能在最近的市里给一家小公司做翻译。秦说我其实可以不用去市里工作的,但是我总觉着扔了大学的主修很可惜,我对秦说再等几年。几年后我就回来,回来专门相夫教子。那时候我们常常是周末回家才能匆匆见上一面,有时候因为加班甚至一个月都不能回家。秦知道我的工作,所以什么都没有说。
就这样过了大约有两年,秦觉着日子再也过不下去了便要求离婚。我那时候像傻了似得站在他面前木木的,没有一句话,只是流泪。闹了大概有一个月,我最后还是跟秦去民政局把离婚手续办了。那是一个深秋的九月,所有的空气都是冷冷的,秦最后一句话是:你要好好的。我费力朝秦笑着,没有回应。
在之后的一年时间里,我还是一如既往的照常生活,只是没有了秦。但是秦却是一刻也从未离开过我。我似乎永远地活在了那个深秋。那个萧瑟的秋天,秦只说了一句你要好好的。
我常常一个人怀念,怀念苏越,怀念秦。我给苏越打过无数个电话,但是从未联系到她。我一个人去了晴天书屋,坐在我们当年坐的地方,书屋还是当年的摆设,周围已不再是当年的面孔。我又去了旁边那家胡辣汤店,要了一碗胡辣汤。一个人坐着,拿着筷子却是满脸泪水。我把脸埋在胡辣汤热乎乎的热气里,扭曲着脸不住地落泪。直到那碗胡辣汤凉了才搁下碗筷起身离开。
有一年春天,我收到从安徽的宏村寄来的一封信,熟悉的字体,熟悉的气息。苏越在信中说她现在已经在皖南小镇落下了,然后跟我讲了在她身上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说毕业后她就在家专心鼓捣那些“蚂蚁”了,她曾经想着给他们编造一个美丽的“蚂蚁王国”,然后费劲心思地写。她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屋子里,后来写着写着竟然再也写不出来了,她常常莫名的头疼,经常半夜里感觉自己被困在别人的躯壳里怎么也出不来。时间一长竟然连白天也是恍恍惚惚,不能自己。
家里人觉着她是病了,去医院检查身体是没有毛病的,大夫们都建议去看看精神科。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每天被逼着吃一些奇奇怪怪的药。她说她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在梦里没有人相信自己没有病,所有人都把她看成一个病人,截断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逼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她当时都绝望了。每天入夜前,她常常盯着窗外觉着自己可能活不到明天了。那时候,深夜的那种被困在别人的躯壳感更加强烈了,她觉着连呼吸都费力,就像是孩子们在小时候的梦魇。但是后来他们似乎给她加了药,她每天更加迷糊,终日里都是昏昏沉沉。
后来有一天,她逃了。一下逃到了皖南,她说因为当时着急走,就随便坐了当时即将要开到皖南的列车。奇怪的是,来到皖南一年,她从未头疼,也再没有那种被困在别人躯壳的感觉。她说她现在过得很好,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工作很轻松,周围的同事也很友好,小镇的环境也很美很幽静,她不再把自己锁在屋里鼓捣她的“蚂蚁趴”了,而是把精力放在她的日子上,没事的时候才会没正经的编织自己的“蚂蚁王国”。
我突然又想起当年的晴天书屋了。想那第一碗热气腾腾的变态胡辣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