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绣被春寒夜,谢北舜却一点也不觉得这个夜有多冷,他竟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雀跃着。
有多久了?有多久他不曾好好地抱过谢宁一?如此安静祥和的,抱着一个活着的谢宁一,他原以为此生几乎再无可能的了,偏偏就这样发生了。
她就在他怀里,浅浅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漫延开来,渗透在他全身上下的每一滴血液里,那一阵阵均匀的呼吸声告诉他,谢宁一是活着的,活着躺在他怀里的。
他甚至时不时的要忍不住贴上她的唇,探一探她的气息,香甜的气息拂过,他再三确认,那的确是她的气息。
他忽然觉得,她的忘记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如此一来,她不会再痛苦,不会再恨他,更不会……更不会,想要离开他。
谢北舜抱着谢宁一的手臂不由得收紧了几分,他想起自己前几日的诺言,那日谢宁一突然七窍流血,而他,近乎发疯地抱住她,对她许下了诺言:“只要你醒过来,我愿意放你走,让你和他在一起。”
他的胸口猛然揪起,她醒过来了,那他,是否要履行自己的诺言放她走?
不,人总是贪心的,当初她一睡不醒,他绝望至极才做出让步,他想,若是答应了放她离开,她会不会就醒过来了?
如今她醒了,但这是他与判官之间的交易,何况她已经忘记了一切,那人她也该忘记了才是,如此,他为何还要放她走?
他为何不能与她好好的在一起,然后,让她爱上他?以谢北舜的身份,让她爱上自己?
“不……放开……放开我……救命……”怀中的谢宁一突然不安地挣扎起来,她的嘴里不停地呢喃着“放开”二字。
谢北舜听得清楚,心却是一点一点地向下沉,她已经忘记一切了,却不曾忘记心底最初的那一份执念吗?她还是要他放开她?
她挣扎得越发厉害,甚至于有眼泪流出来,谢北舜惊慌不已地抱住她,不停地在她耳边轻唤:“阿宁,醒醒!阿宁,阿宁!快醒醒……阿宁……”
似乎是他的呼唤起了作用,谢宁一猛然一惊睁开了双眼,眼前是一片漆黑。
“阿宁……是不气做噩梦了?”谢北舜仍是把她抱在怀里,柔声询问。
谢宁一却仿佛是找到了避风的港湾一般,伸手抱紧了他的腰,整个人钻进他怀里,蹭了半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才慢慢平息下来。
而后她才可怜巴巴道:“老爷爷……我梦见好多好多妖怪在抓我……”
谢北舜闭着眼睛,她刚刚做了噩梦,他不可以去计较她对自己的称谓。老爷爷就老爷爷吧。
最重要的是,她方才那句“放开”不是对他说的,意识这一点,谢北舜觉得松了一口气。
他抬手抚摸着她后脑上柔顺的头发,出声安慰道:“没事了,那都是假的,是梦,不用害怕,有我呢。”
因为是深夜,夜黑而寂静,他温柔而沉稳的声音贴着谢宁一的耳边响起,还有几分磁性,在空气中历经流转缠绕,柔柔地钻进谢宁一的耳中,也钻进了她的心里,却如同一记安神丸让谢宁一觉得无比安心。
她不禁诧异,抱着她的人,怎么也不像是老爷爷。
她低声道:“可是这梦好真实,我就站在一片水中,脚却像是生了根一般动弹不了……,只能任由那些可怕的妖怪欺负我……我怎么叫唤,怎么恐吓,他们都不愿意放过我……他们总是缠着我……”
谢北舜的脑子却在听到这番话后似有恍然之意……她说在水里,脚生了根,还有好多妖怪……
他想到了给她下的咒术,判官说过,谢宁一的灵魂因为他的咒术而跌入忘川河,在河中出不来,她在苦苦挣扎。
他的心禁不住揪了起来,那些恶鬼总是欺负她,所以才会让她害怕成这样?便是复活了做噩梦也不能忘记那份恐惧吗?
他想起判官问他,待事情解决了他能否保证放手,他觉得他似乎已经不用再等事情解决了。因为他的一意孤行,他从未想过她会独自待在那个恐怖的地狱忘川河里倍受煎熬。
因为爱她,她的痛苦他要十倍百倍地承受,若是知道把她的灵魂困住会让她如此痛苦,他当时定然不会如此,他宁愿自己痛苦到死也不愿她受丝毫伤害。
只要是为了她好,他怎样都可以妥协。
紧紧把谢宁一抱在怀里,大掌轻抚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抚道:“那都是梦,都是假的,睡吧。”
谢宁一听话地闭上了双眼,谢北舜却再也难以入眠,他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中。他舍不得放开她,却不得不放。
何况,他如今是个老爷爷啊!他时日无多了。他回想起之前的想法,觉得真是幼稚,如今的他怎么可以去苛求她的爱?他不要她的爱了,若她爱了,他却死了,痛苦的还是她,他到底是舍不得。
就这样吧,他贪心地想,不要她的爱,只要她的陪伴,待一切都解决了,他会放了她,放她回到钟离慕身边。
有微微的白光印上窗格子,竟是要天亮了,他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声,抱着她,沉沉闭上双眼。
早上醒来时是被谢宁一给闹醒的,谢北舜睁开双眼时就看到谢宁一像个孩子般睁大双眼好奇地盯着他看。手指头还不老实地在自己的面具上摩挲。
他竟觉得莫名的不自在,伸出手挡在她的眼睛上,不让她的目光透出来。
“你看什么?”他问。
“嗯,你为什么总是带着一个面具?如此一来你洗脸的时候怎么办……是不是因为你太丑了?你见我生得这么好怕被我比下去,所以你要带着面具遮丑是不是?”
谢宁一歪着脑袋很是认真地思考片刻后又道:“……其实你不用怕,我不会嘲笑你丑的!”
谢北舜不言,她抬手扒开谢北舜挡在她眼睛前方的手,颇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你怎么不回答我?是不是这样?”
谢北舜觉得幸亏他带了面具,否则他此刻的表情定然很怪异,谢宁一到底是失去了记忆还是失去了智力?
她怎么总像一个孩子似的天真?而且,他从来不知道,谢宁一还有如此自信到自恋的一面。当真是大言不惭,竟然敢说自己生的没她好看?
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愿意摘面具,她曾经那句话一直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底,一想起便觉得心头一次。她说:“你不配拥有这张脸。”连他自己,也不再愿意看自己这张脸。
他勾唇一笑,轻声道:“是啊,我怕你嫌弃我,又老又丑。”
他本是开玩笑的,谢宁一却突然泪光一闪,脑袋趴在他胸口上抱住他安慰道:“老……叔叔你别难过,其实你除了好色其他的都还挺好的,我不会嫌弃你的。”
谢北舜觉得呼吸有点困难,老……叔叔?似乎没有比爷爷好到哪里去。
他好色?对于这个结论,他持保留意见。他觉得他有必要重塑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早朝的时候谢北舜觉得异常神清气爽,平日堪比衰朽残年的身体今日也格外精神起来。
堂下众臣也明显觉察到了谢北舜的不同,他们讶异之余不禁暗自揣测,皇上是不是服用了什么道士炼的金丹?那可危险了,放眼前朝历代崇尚炼丹的君主,那个最后不是因为吞食金丹暴亡的?
于是开始有大臣谏言皇上应该保重龙体,不要吃不该吃的东西,谢北舜听得云里雾里却仍旧没有发火。他觉得胸口如同开了一朵花,芬芳柔软,敛尽了他所有的脾气,无论如何也严肃不起来。
若非是戴了面具,大臣们定然能看见他唇边洋溢的笑意。
谢越臣也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他自然是知道因为谢宁一的复活,但是他并不知道谢宁一为何会复活,他只当是误打误撞,越清影的巫术起了作用。
不过,这些于他而言反倒是好事,他倒是怕谢北舜太过于兢兢业业了,他突然觉得,谢宁一复活得真是时候。
众臣散去,谢北舜便一刻不停地要奔去凤鸾殿,谢越臣却叫住他:“皇上留步!”
谢北舜只得顿住,回身道:“师父……咳咳,丞相何事?”
谢越臣皱眉,语重心长道:“启禀皇上,江北赋税之事……”
“这点小事丞相大人只管决定,不用再问朕了!”说罢,谢北舜竟是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谢越臣连忙喊道:“皇上,切不可玩物丧志啊!”那样的语气听起来竟是何等的语重心长,苦口婆心。
谢北舜置若罔闻,迅速奔出殿门,乘上轿辇。轿子抬起,他原本因激动而闪烁的眸子霎时间沉静下来,如同深谷寒潭,教人不寒而栗。
谢宁一复活这事谢北舜虽未隐瞒却也不曾有意宣扬,是以宫外之人无人知晓,包括谢怀宣。
越清影站在八亲王府门前大路的对面,面如死灰,她紧紧捏住拳头,背部挺立,脚却是久久无法抬起。
谢北舜专门派她来通知谢怀宣,谢宁一醒了。
对于师兄的用意,越清影虽然生气,却又忍不住失笑,其实,如果说之前她和谢北舜一样还隐隐抱着希望,期待着会有什么转机的话,自从那日坠马之后她再也不指望了。
反正谢怀宣并不知道两人共用一命的事,如此便当做两不相欠,相安无事吧。
只是此时她为何要紧张呢?她不想紧张,偏偏不由自主地面色绯红,口干舌燥,她有些焦躁地想要蹲在角落里去静一静,甚至想要拔腿就跑。
师兄却说:“如果这世间没有忘情的药可以吃,你若是真的想要忘情,第一步便是要能够坦然地见他。否则,你永远都忘不了。”
她紧紧握住拳头,她想忘,很想很想忘记。
他都已经移情别恋了,她为何还要停留在过去苦苦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