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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丁自从继承了他祖父留给他的这个庄园,他就再也没有打理过,几乎每个经过的人都会驻足观望,坍塌破落,杂草丛生,是每个人都可以想象出那种废墟中的落魄。曾经周围的人都建议他为什么不找几个仆人来帮他打扫那些杂草和蜘蛛网,老马丁秉持着他一贯吝啬的作风,以“这是他的庄园,这里的一切包括空气都是他的,谁也不能抢走”的话语狠狠地怒斥他们。周围的人眼看着这么好的庄园被这么个老疯子糟蹋成这样,都曾提出过想要买下这个庄园的想法,但大都一个下场——被老马丁轰出庄园。老马丁脾气古怪是随自己的天性,但他的吝啬却是随老马丁家族的根儿,跟他的祖父一样。
老马丁的祖父原本是个农场主,当然祖父的农场也是继承于他的父亲,至于祖父父亲的农场,也是继承他的父亲的,子子辈辈就靠着继承延续着马丁家族农场主的身份。本来马丁家族有一锭金子,到他祖父的父亲这辈就剩一口月牙,而到他祖父本来一口月牙的金子都留不下来,但就是靠着吝啬硬生生地留下了一口银子,最后靠着自己积累的一口银子换来的这么一个庄园,最终流落到老马丁的手里。
而老马丁呢,平日里就不见身影,只是隔三差五在庄园里显现出一个影儿,不爱露脸,据见到过他的人说,老马丁的面相就像他的人一样吝啬,舍不得长出来,全都挤成一团。眼睛,鼻子,嘴巴都拧在一起,那么点地方塞的是满满当当,让人看了总想施舍他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可以给他点啥。一对大小眼,其中一只眼耷拉着,看谁都好像跟人有仇,脸上密密麻麻的斑星散落在松弛的皮肤各处,紧挨着的嘴巴总是叼着根抽不完的雪茄,一顶黑色绅士破帽永远以45度的倾斜角挂在他满是污垢而又蓬乱的卷曲白发上,所以凡是周围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吝啬卷毛鬼。
老马丁是吝啬鬼,他的吝啬是刻在骨子里,流淌在血液里的,但也只是仅仅针对人。他有两匹马,肥硕而壮大,每天他都用镇上买的最好的草料喂养,莫说是马,就算是人也未必有这等好的待遇。人如果能吃上顶好的面包,喝上最鲜的牛奶,也能长得跟马驹一样壮硕,精壮气十足,可惜没有。“ 人活着还不如一匹马来的快活。”老马丁一边抚摸着自己的马驹,一边感概道。看着这两匹马在马厩里咯吱咯吱咀嚼着草料,惬意地抖了抖脖颈上的鬃毛,扫了扫马尾,随后打了几个响鼻儿,老马丁止不住用手轻柔地从马颈顺滑到马腹,仔细检查了肚子,又抬起马蹄仔细地检查了马蹄,甚至恨不得把马蹄分成四瓣一瓣一瓣来看。“吃吧,吃吧。”老马丁理了理身边存留的草料,整了整身上的衣服,起身往马厩旁边的木屋走去。
夏末初秋是最好的季节,虫儿鸟儿没有那么喧闹,尤其是在山区,更显得尤为清闲。山间道路多曲折,但都是好走的,一条大路曲折绵延望不到尽头,极目穷尽,道路不知道从哪开始分支,然后分叉成小路,开枝散叶起来。非要给道路定个源头,那恐怕是个这个庄园了,再往前便无可追溯,只能沿着这个庄园转圈。庄园周围平地起两仗高的墙头,爬满了枯藤烂叶,一张陈旧锈迹的铁门立在当中,门中间望去偌大的庭院中间矗立一座哥特式教堂似的楼房,再往两边看就是视力的极限了,沿着墙边走上半个钟头才能勉强看到庄园后面那一抹绿色的风景。庄园的后面是一片连接着天际线的山坡草地,就在不远处的山坡旁边冒出了个小木屋,而旁边就是一间马厩。
老马丁不住在庄园而是庄园后面的小木屋里,破旧简陋到只足够一个单身汉生活,紧挨着旁边就是马厩,这恐怕是最大的好处,尤其是对于一个爱好马驹的人来说。老马丁喂完马匹,打开嘎吱作响的门进去,迎面扑来阴湿发霉发臭的味道。“这该死的霉味,老是跟着我,我非得要把你碎尸万段,如果让我抓住你的话。”老马丁对着空气挥舞几下,似乎用手就可以挥去那霉糟糟的味道,他一屁股坐在堆满衣服的沙发上,感觉有什么东西硌着他,便伸手往屁股下面掏。“是一瓶酒,哈哈,运气真好。”老马丁立马拔掉瓶塞直接“嘟嘟”大口喝了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酒,我的天,喝起来像马尿一样。” 老马丁往屋外看了看,两匹马还在低头吃着草料,“嘿,兄弟,我不是指字面意思,是比喻懂吗?比喻,事实上我不可能喝你们的尿,只是说像!味道,口感……额,好吧,我没喝过,我只是猜测,猜测懂吧?估计你们不懂,就是说这瓶酒真难喝。”其中一匹马像听懂什么似的,突然抬起头四处观望,然后把头转向马丁这边晃晃,又低下头吃起草料来。老马丁心领神会,“兄弟,好吧,我相信你。”说着又狠狠灌进去一口,躺下了。
“嘿,兄弟,你呆在那里多久了?”老马丁久久望着墙上的一把火枪出了神。那枪早已落了灰,就立在墙上的几颗钉子上。“嘿,你是从哪里来的?”老马丁努力地回忆起有关于这把枪所有的一切,但总是抓不住任何迹象,甚至连一个源头都没有,他揉了揉眼睛,索性把自己淹没在回忆的深海之中。
随着太阳渐渐落下,天空开始变得暗淡。原本明亮的蓝色逐渐被灰色和黑色取代,只有西边的地方还有一丝光亮。那是太阳最后的挣扎,给天际涂上一层金红色的霞光。渐渐地,那些霞光也消失了,夜幕降临了。
突然,一声马鸣嘶叫划破黑夜,老马丁从过去的回忆中惊醒,然后立即从沙发上跳起来就往马厩跑去。“你们这群偷马贼,天杀的流氓土匪。”刚刚跑出门外就立即转身冲进小屋端起墙面的火枪。“你们这些流氓,土匪。”老马丁抠动着板机,“碰碰”的火枪声夹杂着火光连续闪了几下,枪口的白烟喷雾般的炸开来,老马丁也因为受到火枪的撞击踉跄地倒在了地上,“赶紧,赶紧滚出我的土地,你们这些天杀的流氓。”这是马丁第一次开枪,而且一连开了三枪,他甚至都不知道是怎么开的,没想到他的第一次竟然献给了无知。平常庄园附近确实有流氓土匪侵袭这里,不是抢夺周围的财物,就是偷人的马匹,总之就是例行实践“贼不走空”这一核心理念,而多数他口中所谓的流氓土匪其实就是附近的孩子,由于实在没东西吃了才来这里碰碰运气,挖些野菜充饥,当然也有陌生人误闯进这里。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打在老马丁脸上,老马丁才逐渐清醒过来。“我的天啊,昨天发生了什么?”老马丁这才意识到他睡在小屋的门外面,用手晃了晃脑袋,发现火枪就在一旁,拾起火枪就伸出头去找自己的帽子和雪茄,后来发现在屋里,拾起地上的雪茄叼在嘴里,瞥见沙发上马尿似的酒。“这酒劲可真大,别小瞧它。”老马丁回想起昨天的事情,但此时脑海就像一口枯井,想挤也挤不出水来。老马丁看看手里的火枪,照例把它端放在墙上。“老伙计,你就老实待在那里吧。”这柄枪似乎不是枪,更像是一件摆件,一件装饰品,家里唯一的一件,又或许是老马丁骨子里的吝啬,而觉得使用枪和住在庄园这样的事都是一种浪费。
像往常一样,老马丁来到马厩给马匹喂草料,发现草料袋子露底了,于是架好马车,朝着大路镇里的方向驶去。途中老马丁驾驶着马车,越驶越快,直到路旁闪出一个老妇人,老马丁猛拉缰绳停住,“死老太婆,挡在路上不要命了。”老妇人把他拦在路边,跪在地上央求着:“老先生,求求你,帮帮忙,孙子病了非常严重,求您给带到镇里看看病,他需要医生。”老马丁定神看了看那妇人,麻布口袋似的衣服包裹在人的躯体上,那甚至都算不上是一件衣服,更像是把人当作货物一样装在里面。“仙人跳?老太婆,你跟我玩这个不合适吧?”“不是的先生,我的家就在那边,不信您过去看,只求您能把孩子带到镇里救救孩子。”老马丁有些迟疑,他不再相信人,尤其是女人,穷苦中挣扎的女人。“老太婆,你还是把话留着讲给上帝听吧!你还没了解现在什么情况吗?救的人还不如死的人多,现在镇里哪还有什么医生,谁肯做那亏本的买卖,人各有命。”不管那老妇人如何跪下苦苦哀求,老马丁依然不为所动,踏上马车使劲挥动着缰绳,朝着大路望不到的尽头驶去。
“死老太婆,想糊弄我,”老马丁在心里暗忖,“还医生呢,你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正当老马丁暗自思考的时候,忽地发现前面黑压压一片,老马丁下意识地拉了拉缰绳慢了下来,等车子慢慢驶近,才发现原来是一批拷着手撩的黑奴,光着上半身,下半身只有一块遮羞布遮住作为人类象征的最后一丝尊严。那群人有青少年,也有中老年,有男人也有女人,但在他们身上都有唯一相同的印记——黑色。老马丁减速经过,几乎所有戴着手铐的人都转头用黝黑又深邃的眼睛静望着,绝望而无辜。
“你是经过?”队伍最前面一位秃了顶大腹便便的老绅士调转头来,两撇小胡子长在一张圆脸上格外有神,除此之外你很难从他的脸上再发现一根毛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精致的手巾擦了擦因过度肥胖而溢出的汗,时不时用那块手帕给自己扇扇风,而他后面是更多拿着枪的“保镖”。“路过……”老马丁也流出了汗,不仅仅是因为天气,更是因为周围无辜眼神下的压迫感而感到惊恐。“去哪里?”那扇风的老绅士仔细打量了一下老马丁。
“去,去镇上……”
“去镇上干什么?”
“给我的马备些……草料。”
老马丁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过,说话磕磕巴巴,而且有问必答,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恶心。老绅士看了看他的马车又转向老马丁仔仔细细地盯了一会,“那走吧。”他向后面的“保镖”招了招手。
老马丁头一次因为紧张而不知所措,但最终还是如愿以偿离开这地狱般的鬼地方。就在老马丁挥舞着缰绳,车子即将移动之时,一个黑奴见机从马车下钻过,拔腿就往旁边的空地跑去。这一举动引起了一阵骚动,惊得马匹嘶鸣嚎叫,然后骚动逐渐扩大,黑压压的一片人影攒动,最后传到老绅士和他的“保镖”这里,最终在一声枪响之后停止了。老马丁慌了神,连忙拉紧缰绳转头看去,那位老绅士端着枪口冒着白烟的枪正在欢呼,活生生像一个刚刚猎杀完一头鹿的猎人。“哇吼,看到没有,这是我的猎物,我的财产,还想跑?”那只受了伤的黑色猎物正抱着鲜血直流的大腿哀嚎,老马丁在一旁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也许他或是其他跟他相同肤色的人都不会注意黑色的皮肤下面竟然也会流着跟他们相同颜色的鲜红的血,这让老马丁不仅恶心反而痛恨自己。
老绅士正在欢呼中发现震惊中的马丁呆在原地不动,便想提醒他,“先生,看样子天快下雨了,劝你赶紧赶路少管闲事。”在一旁的老马丁强行回过神,不忍转过头,马车缓缓驶去。天空轰隆隆开始作响,预示着暴风雨快要来临,终于在身后的几声枪响之后,阴沉了下来。老马丁心里五味杂陈,至于怎么到的镇上,镇上发生了什么,怎么在回来的路上,甚至车上的草料怎么买来的都不知道,他所有的想法和注意力都在那个黑奴身上,似乎那几声枪响把他的生命与那黑奴的命运捆绑到一起。
老马丁缓缓驶来,那一批大部队已经走了,留下的只是一片混乱不堪的脚印还有不远处的一具尸体。老马丁下车走向那尸体旁,一滩红色的鲜血中间,人就这么扭曲的躺在那里,手紧紧捂住腹部,双腿因痛苦而扭曲缠绕着,身上的弹孔处的血已经流干呈现暗红色。老马丁不忍直视把头转了过去,去马车里取出一把铲子。“人各有命。”老马丁一边铲土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不光是对自己说,也是对旁边的尸体说,更是对这个世界说。在那一刻,人的生命其实真的很简单,挖坑,埋土,没了,这就是人生命最终的真谛。阴霾天空下的风开始刮了起来,夹杂着空气中的一丝血腥,越过铁铲和土坟,吹进了老马丁的心里。
老马丁沿着回家的道路,看到了不远处偏僻的小房子,正是那老妇人所指的那一间,他犹豫了一下,调整了方向。等老马丁下了车来到那间房子,看到那个他口中所谓的老太婆正守着床边的孩子,床下咕嘟咕嘟地熬着药。老马丁走上前去,“夫人,你这是在做什么?”那老妇人抬头见到马丁立马警觉了起来,“你来我这里做什么?”老马丁没听她言语,径直走到床前检查孩子,孩子高烧上吐下泻,皮肤红疹。
“是疟疾。”
“你怎么知道,你是医生吗?”
老马丁退回门口回答:“这时代哪有什么医生?是我的马。”
“什么?”
“我的马有过相同的症状。”老马丁说着就朝马车走去,“我记得还存留些抗原虫药物还有些青蒿素,我回去给你找找。”那老妇说不出话来,激动的泪水在眼眶打转。“尊敬的先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谢谢你。”老马丁没有理会她,上了马车。“别谢我,我没有什么值得好谢的,要谢就谢上帝吧,可能他已经听到了你的祷告!”
等老马丁送完药,天蒙蒙黑,倏地狂风大作,吹的小屋嘎吱作响,预示着的倾盆大雨即将到来,老马丁照例在检查马匹,却发现一个黑人奴隶在马厩旁边草料里发抖,眼神里透露着惊恐。老马丁看他还带着手镣便明白了他是早上那批黑奴中偷跑的一个。“嘿,别害怕孩子。”老马丁想上去安抚,却适得其反,使他蜷缩在角落里,使劲让自己缩的更小。“食物,对,食物……”老马丁想到了什么立马跑回屋里,不知道在哪里翻了块发硬的面包,“面包,吃的。”马丁示意他这是一个安全而且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蜷缩在一旁的小东西畏畏缩缩上前来,一把抢过面包又蜷缩在角落啃食了起来。老马丁去屋子里拿了一把斧子,“嘿,你手上的东西挺烦人的吧,让我替你摘了。”他示意想把他手上那个禁锢他的手铐打开,那黑色的小东西慢慢伸展开来,把双手摊开放在了地上,老马丁用斧子使劲一劈,斩断了手上的铐链,随后在他通红的疮伤处涂了药。一道闪电划过,炸雷一声响,大雨“哗”地一声骤降。
风夹杂着雨侵袭着老马丁的小屋,屋外已经看不见别的风景,只有一片黑色,唯一能听到的就是小屋摇摇欲坠的“嘎吱嘎吱”的声音,老马丁抚摸着面前紧紧依偎在自己身旁的孩子,露出了许久都未曾有过的慈祥般的笑容。
“孩子,天亮安全去到北方以前,在我这儿你会一直安全。”而在他的身旁就放着那一柄老旧的火枪……
——冰块
完成于23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