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茶碗阵】
走在擂鼓场的青石板路上,从牤牛山上下来的马茂菁已经起了毛毛汗。他摘下瓜皮帽,把盘在头上的辫子也放下来,垂在背后,摇动着一把洒金黑底折扇。这身打扮,尤其是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让他在周围一身短打的乡民中颇为显眼。毕竟几十里的山路,比不得三十来岁的时节了,马茂菁略有些气喘。
作为袍哥孝义堂的当家三爷,马茂菁打理着一两百口人的柴米油盐等当家事务,自然也见过些世面。不过,毕竟匪民身份有别,难得下一次牤牛山,看到眼前的花花世界,难免不兴奋。
嘉陵江在四川东北部山区曲曲折折地穿行,到了擂鼓场却线条柔和下来,围城了一片方圆数里的半圆形台地。因为水流变缓,此处也宜于停泊船只,附近几个府十几县的货物,都要在这里停靠周转,因此舟楫往来,十分昌盛,竟也不输于东山县城。
青石板街沿而建,江上正停泊着十几艘寮船,每艘船上都有一个卖唱的女子。到了晚上,搭根木板上得船来,听些咿咿哑哑的小曲,在船上就能成就好事。虽然都是些土娼,但在山上下来的马三爷眼里,也无异于千娇百媚的仙女了。这次下山,事办不办得成,向郑舵爷如何交代且是后话,夜间到船上寻个女人开心开心才是正经事。
看看时辰尚早,马三爷也不着急,挨家商铺地看过去,连路边跑江湖卖打药的地摊也不放过。此时,他在一个捉牙虫的摊子前停了下来。摊主刘牙医正好招徕了买主,一个须辫花白的半老头子。老头子捧着右腮,愁眉苦脸地说,这牙齿痛了好几年了,不知有没有办法缓解缓解。
刘牙医一身油污,倒像个杀猪的屠夫,却作古正经地对老头子道:“风热侵袭,火郁牙龈,瘀阻脉络,故牙齿疼痛;遇风发作,牙龈红肿……”
“大夫,你说这些我听不懂。我只问你,治不治得好?”
“我这祖传牙医,东山县的乡场中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任是何种牙痛,没有我医不下来的。”刘牙医让老头子坐下,扳开他的嘴看了看,“你嘴巴的牙虫厉害得很,我行医这么多年,还很少遇到过。等我把这牙虫抓出来,你就不痛了。”
“那要几个铜板?”
“捉牙虫简单,就是这药不好配。就说取这露蜂房,我没少遭蜂子蜇。本来要收二十文,看你年纪大了,今天折个半,只收你十文。”
“那就多谢了。”
“也不要你别样感谢。”刘牙医道,“治好之后,给我传个名,就说擂鼓场上有个刘牙医,专门捉牙虫医牙痛,手到病除。”
“莫得问题,只要你治得好,传名就包在我身上。”
只见刘牙医从地上的麻布口袋里,掏出一个白铁皮打的漏斗和一个木盒子,把老头的嘴扳开,漏斗尖紧靠在右座牙上:“扶好,不要动。”又弯下身,打开木盒,拿出一双筷子,撬了一团黄糊糊,倒在漏斗里,用筷子朝里捅去,“我这祖传的医药气味芳香,可以把牙虫引出来。”
老头子偏头张嘴不好受,扭了扭脖子,刘牙医连忙扶住他脑袋:“你动嘛,要把牙虫吓跑了。”那老头只好忍住,只见他一口黄牙,右边一侧已经被漏斗里出来的黄药糊满了,亮晶晶的涎水正滴下来,打湿了衣襟。刘牙医还拿着筷子,通过漏斗细长的斗颈,往牙齿上捅。
牙齿痛,到底是不是有牙虫,三爷不清楚。不过,刘牙医这副模样能治牙痛,三爷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就在他心怀鄙夷之际,刘牙医取下漏斗,用手将老头子口里的药糊抹了下来,甩在地上,一边还用筷子拨来拨去:“牙虫就在里面,来看,来看。”
周围看热闹的也都凑上前来。三爷蹲下来,往地上一瞧,里面果然有十几条米粒大的白虫在蠕动,这倒让他很是吃惊。
“咋样?”刘牙医问。
“没那么痛了。”老头子答道,“就是嘴巴麻得很。”
“这就对了嘛。他用了药,把你牙巴里面的虫捉出来了,你自然就不痛了。”看热闹的附和道。
“不麻?!不麻咋得行,不把牙虫麻到它就跑了。”听到刘牙医此话,周围看客又是咧开嘴一阵大笑。刘牙医又拿出一小包药,交到老头子手里:“丑时服下此药,保你此生不再疼痛。记倒,丑时服才有药效。”
“洪雅县的藤椒,不光是麻牙齿,还麻脑壳。”刘牙医听到这话,抬起头,正好迎上马三爷那咧着大嘴的笑脸上讥讽,和三角眼里的挑衅,于是狠狠地剜了对方一眼作为回答。不多这句嘴,没人说你是哑巴。好在周围那群围观者没理会马三爷,似乎没听到他在说什么——这也不奇怪,川东北的东山县离着川西南的洪雅县还有着千把里路,没几个人知道洪雅县,更没人知道洪雅县的藤椒是什么。
老头子接过药,数出十枚铜板给了。三爷自觉无趣,也随着人流散开,走了数十步,一个卖耗子药的地摊又把他吸引过去了。“耗儿药耗儿药,家家需得着。白天不买我的药,晚上耗子咬脑壳。”听到这声音,三爷不由会心一笑。抬眼望去,只见地上铺了一大张桐油浸过的布,布上摆着几十只死老鼠。这种场面三爷很是熟悉,不用人讲他就知道,这死老鼠只是层皮,里面塞的是干谷草,摆摊的时候把老鼠摆出来,收摊的时候油布一裹,塞进麻布口袋里就可以拿走,方便得很。地上摆这么多老鼠,无非是想证明药效很好。
这卖耗儿药的摊子,何以让马三爷备感亲切?原来,三爷在未投奔牤牛山之前,也曾干过这营生。光绪二十八年,还从未被人叫过三爷的马茂菁在顺庆府卖药,被人在客栈里偷了包袱,除了堆死耗子,耗子药和银两一样不剩,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愁闷了一上午,倒想出了一个办法。下午起床,向客店老板赊了一把白米,又去染坊讨了包红染粉,把米染红,就在大街上脱下短褂,把红米当成耗药子卖了起来。亏他耗子经讲得好,折腾了十几天,这才凑够了回家的盘缠。
马三爷晃晃悠悠,一路沉醉于花花世界,一路暗羡着他此行拜访对象史魄然家的财势。就在这条南大街上,街东头一个大典当铺,街西头一个大国药房,都是史家的。在擂鼓场郊外,史家还有水田旱田几十顷,每年要收着三千担谷子。除此之外,史家还经营着山货,南下顺庆府北上保宁府,用周围几匹大山里的木耳、黄花、山菇赚够了钱。因为史魄然兼着擂鼓乡团练的团总,大西街上的史家大院里,还养着几十条带枪的团丁。这史家的商队过牤牛山,松柏堂的旗号一打,孝义堂从来不敢拦截——史家势力这么大,真要不给面子硬抢的话,搞不好没打着野猪倒把自己掉到陷阱里去哩。从马三爷晓事起,这一二十年里,东山县的知县换了好几个,哪个上任不到史家去拜谒?
马三爷此行的目的地——擂鼓场码头上的大茶铺,也是史家的产业之一。走到街尽头,面前横着条小街,与南大街构成丁字形。小街以南大街路口为界,向东是较场街,向西是盐市街。马三爷向左一拐,进了盐市街。
同南大街相比,盐市街就冷清多了,没有鳞次栉比的商铺,两边尽是上着木门板的住户,偶尔才看见一间卖油盐酱醋的杂货铺。房子比东大街的矮小,路也比东大街的窄,不到一丈宽,尽管也铺着青石板,却多有残损缺破。马三爷有时不小心踩在松动的古板上,就会有一股泥水射出来,溅在他裤腿上,惹得他一阵叫骂。
路斜着向下,是条歪歪斜斜、像老年人牙齿一样参差的石梯。石梯没走完,左手边就有一个平坝,坝子里摆着六七十张四方木桌,搭着两三百张竹椅,零零星星坐着些人,这便是史家茶铺所在了。平坝其实是个高台,石梯继续向下,就到码头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