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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七期“遗憾”征文活动。
那年小凤17岁,第一次跟着爷爷去给姑婆祝寿,姑婆二嫁,嫁到这个偏远的山村,坐了一上午的大巴车,下车走路还要走一个多小时,山路九曲十八弯。
云岭梯田,只是在那个夏季稻谷还没有成熟,青黄不接,空气格外清晰,山上不知名的野花纷纷绽放光彩,草木葳蕤,风景虽好,但小凤从来没有走过这样遥远的路途,走得上气不接下气,穿过了一座山,又一座山,绕过了一个村又一个村,最后还得再爬过一座山,才来到姑婆家。
那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村庄,只看见两三户人家,老式的院落厅堂,青砖黛瓦,竹木栅栏,姑爷公是这边学校的校长,听说条件还不错。姑婆的女儿也就是小凤的表姑,她比小凤大不了几岁,因为长辈们的撮合,她成为了现在姑爷公儿子的未婚妻。
傍晚,大山早已沉寂在漆黑的夜色中,姑婆正在后院做饭,小凤坐在厅屋里,橘黄的灯光似乎因为这夜色而变得暗淡了几分,有蚊子咬小凤脚背,小凤看到了一个黑色的蚊子,她抓了一下脚背,脚背立马肿起来了,关键是它肿得越来越大,像一个包子,“天呐,这里的蚊子怎么这么毒。”他们说,那不是蚊子,而是“麻鸡婆”,像蚊子,但比蚊子毒。又痒又疼,不一会,门外传来了小孩的哭声,小孩越哭声音越大,姑婆走了出来,说去看看,前面那家的小孩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
过了一会,姑婆回来了,说是前面那家小孩被蛇咬了,吓得小凤眼睛在地板上四处打探,看看有没有蛇,她害怕,但又不敢说。
初次来这里做客,留给小凤的第一印象,山高路远,有虫鼠蛇蚁。小凤这辈子最怕的东西无非就是这些虫子之类的动物。这让小凤更不喜欢这穷乡僻壤。
第二天,小凤在水井边看鱼,清澈见底的井水,有红色的鲮鱼在水底摆动着鱼尾游戈,灵活而轻巧,好看极了,表姑挑着一担木桶说,小凤,你姑婆给你物色了一个人,那男孩,修车的,一米七多的个儿,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奶奶。你不要回去了,嫁到这里吧。“哎呀,不行不行,我不嫁这里。”小凤急忙打断了表姑的话。
“你看看我们这里,有什么不好,我看你挺喜欢这里的呀,山清水秀,风景如画。”表姑一打岔,小凤鱼也不看了。急忙往回走。小凤回来后,再也没有去过姑婆家。
转眼几年过去了,小凤也结婚了。小凤的老公叶卿家是附近单位地质勘探队的,她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那大山里的命运。小凤孩子一岁多的时候,叶卿说,他姑姑的儿子生了一对龙凤胎,要去喝喜酒,于是带着小凤和孩子一起去姑姑家,大巴车沿着山路盘旋而上,小凤有些晕车,孩子也晕车。这让她想起多年前去姑婆家的情形,也是这样的山路。
那天晚上,天刚黑,野蚊子嗡嗡叫,乌泱泱的一片,孩子不知道是选床还是被蚊子咬了,怎么也不肯睡觉,一到床上就哭,小凤自己也不习惯,小凤和儿子一晚上没睡。第二天就匆匆地回家了。
后来,小凤一直都不愿意去叶卿的老家,山路难走,然后小凤本来就晕车,那山路,曲折叠嶂,小凤更加晕车。
叶卿二岁的时候就搬到单位来住了,老家只有一个亲叔叔,便是二叔,至今未婚,其他几个都是他爸同父异母的兄弟。不用说,小凤也明白这种关系不是太好,而且兄弟妯娌之间也不会很和睦,小凤经常看到村里的妯娌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包括自己的妈妈和婶婶也是一样,经常闹矛盾。窥一斑而知全豹,小凤讨厌这样的纷争,她希望自己以后也能远离这样无意义的纷争,她觉得这些妇女同志都没读过什么书,凡事喜欢斤斤计较没什么见识。而自己是新时代出生的,读过书,应该开启新的生活,不能被这种家族关系所束缚。
二叔来叶林家了,叶卿一大早就去城里把二叔接来了,二叔第一次见到小凤,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任何表示,叶卿塞了一包烟给二叔,他们站在外面聊天,“等你结婚了,我给你买好棉被。你自己买的被子质量不好。”叶卿委婉地说“不用,不用,我自己买。”
二哥叶文说“我最小的弟弟结婚,再怎样我也得封一千块钱的大红包。”
小凤站在旁边听到了,心里暖暖的,小凤觉得叶卿的叔叔比自己的叔叔好。叶卿对他的这位二叔很好,二叔来了他去城里接,二叔回去,他又把二叔送到城里去转车。小凤想他一个大佬爷们,怎么比一个女人还矫情,又是接呀,又是送的,叶卿说,他二叔晕车。
小凤和叶卿结婚的那天,叶卿的二叔没有来,其他几位婶婶来了,望眼欲穿也不见叶卿二叔买的被子,连一个红包也没有。
小凤肺都气炸了,叶卿的哥哥们也没有去,亲朋好友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二哥叶文,一大清早,拎着大包小包,带着妻子和女儿去广州了。一句招呼也没打,说什么一千块钱的大红包,连红包的影子也没见着。
小凤气不打一处来问叶卿:“你二叔怎么不来?”叶卿忙解释说“他哪里喝酒都不去。”
瞬间小凤觉得叶卿的二叔就是个画大饼的,亲侄子结婚都不随礼,还说帮他买被子。听叶卿的父亲说,以后他二叔老了要他们几兄弟管,因为他二叔没有结婚,没有小孩。
叶卿,在家排行老四,大哥,二哥,都上技校分配到单位工作,老三姐姐顶了他父亲的职,而叶卿考上了学校,没钱去上学,老头子的工资全部在他后妈翠娥手里捏得死死的。
一家八口人生活,都靠老叶的工资,翠娥的工资不多,只有一百多块钱,她都自己存着,而叶林的工资存折都在翠娥手里,叶卿也老实的与世无争。
同样在一个家庭长大,而翠娥的儿子,只要要钱,随时都可以有。
小凤和叶卿结婚,叶家什么都没有准备,他后妈也没有去,本就拮据的生活,还听说有一个二叔要负担,小凤心里很不舒服,凭什么自己要管他二叔。那不应该要叶卿的父亲去管吗?
小凤不想去想这些头疼的事情,她也不跟叶卿去他老家,也不知道那里的事。
就这样结婚许多年了,小凤从来没有去过,叶卿每年都会回老家几次,有时候会拿钱给他二叔。只是他从来不告诉小凤。
这几年,叶卿每到年底都会开车回老家去看他二叔,买一些牛奶,拿几百块钱给他二叔。小凤很少见到二叔,即使见面了也无话可说,毕竟不熟悉。
年底的时候,小凤趁休息的时候买了好几箱拜年的牛奶,饮料放在车的后备箱里,叶卿的姐姐跟叶卿一起去看望二叔。回来的时候,后备箱的年货少了几箱,叶卿又让小凤再去买,小凤说自己早就算好了,买够了。可是叶卿说,他姐姐去看二叔的时候,没有买东西,从车里拿了两箱牛奶和饮料,小凤听到就来气,她自己为什么不买东西,这样一来,叶卿去看二叔,就提了三箱牛奶。小凤气不过,两箱牛奶就一百多了,他老人家连不讲客气,收那么多牛奶,真是来者不拒,他喝得了那么多牛奶吗?
今年春节,小凤第一次跟着他们去老家拜年,在叶卿姑姑家的时候,叶卿的姐夫突然说,“听你那位二叔说,叶卿小时候,他用背带背着叶卿去犁田。”那一瞬间,小凤不明白叶卿的姐夫为什么会说这些,她望着那山下的阡陌田垄出神,这件事她不知道,她从来都不关注这些,她的骨子里那么清高,对这穷乡僻壤的生活从来都不屑,但那一刻,像是有什么撞击了小凤的心灵,她仿佛看到了二叔在田里犁田的情形。他似乎并不是只有那冰冷的一面。小凤没有说话。但姐夫的这句话却深深骆印在小凤心里。
八月份的时候,叶卿在外地上班,他打电话给小凤说“二叔病了在医院。”小凤说“明天我抽空去看看。”小凤第二天早上请假跟叶卿的姐姐和叔叔们一起去看望二叔。二叔躺在病床上,蠕动着嘴唇,却并没有睁开眼睛,护士在给二叔喂药。
“你是谁?”医生问,
“哦,我是他的侄媳妇 。”小凤回答道。
“你和他说说话吧。”医生说,可是小凤并不知道要说什么,“叔叔”,她只是喊了一声叔叔。她顿了一下,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然后,匆匆离开,因为后面还有人在等着探望,而小凤也要赶着去上班。
中午下班的时候,小凤坐在车上,她突然又想起了叶卿的二叔,突然一阵莫名的心酸,有眼泪轻轻地划过她的面暇,正当她出神的时候,电话响了,小凤吓了一跳,她赶紧接了电话,电话是叶卿打来的,“我二叔已经走了。”小凤刹那间不知道说什么。
许久她才回过神来。但随之而来的是安排二叔的后事,叶卿的父亲真的不管,就要叶卿和他哥哥出钱,还有另外两位叔叔的儿子。
叶卿什么事也不告诉小凤,小凤担心他二哥叶文又会从中坑自己的钱。叶卿二哥向来如此,他见钱就捞的人。
小凤心里很不爽,但也着实无奈,想自己和叶卿成家,没得到叶家一分一毫的帮助,别说帮助,就连她这个媳妇,叶家也不想承认。虽然叶卿的父亲自己有退休工资,不需要他们负担,但却多了位二叔要他们负担。
小凤去参加二叔的葬礼,叶林没有参加。而是让翠娥去了。有些人你不想见,却偏偏狭路相逢,接小凤的车,也被安排去接叶卿的后妈翠娥,小凤这辈子最不想见的人,就是这位老太婆翠娥了,说来也是话长,要说起她和翠娥的过节,也是几天几夜说不完,听过婆婆虐待媳妇的事,而后妈折磨媳妇更是不稀奇。最怕的就是对人精神和心灵的折磨。当着所有人的面漠视她人的存在,简直比杀了她更可恨。
时过境迁,小凤依然清晰地记得老太婆曾经对她的种种,老太婆一上车就开始和他们寒暄,故意找话题,想打破这种沉默,只是几个小孩也不想理老太婆。小凤只是敷衍地答了几句,便不再说话。
汽车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刚下车,老太婆便说,你看,看叶文笑得前俯后仰。小凤看了一眼,叶文确实笑得有些离谱,在那样的场合,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叶卿的姐夫在那里洗车,他不停地擦着自己刚买的爱车,一遍又一遍。大家都围坐在桌子旁谈笑风生。小凤观察了在场的人,没有人因为二叔的离去而落泪。
叶卿的父亲叶林这会呆在家里,在干什么呢?他会回忆过往吗?
叶林本也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虽出生在偏僻的穷乡僻壤,但样貌不凡。邻村有一个女孩梅花生的如花似玉,两人经人介绍结婚了。婚后不久叶林报名参军,但叶家老二叶威,正在和一位富农女儿谈恋爱,政审很严格,如果要去当兵,老二绝不能和富农的女儿结婚。于是叶林一本正经地跟自己的弟弟提出了,要老二叶威和女孩断绝来往。否则会影响自己的前途。叶威很喜欢女孩,但迫于无奈还是选择和女孩分手了。女孩一气之下嫁了家里给她物色的对象,远嫁他乡。结婚那天,叶威远远躲在树林边,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穿着嫁衣走了,他的心如坠茫茫深渊。
从那以后,他独自一人,谁和他介绍对象,最后都会一拍两散。
叶林顺理成章地去部队当兵了,在四川生下了老大,夫妻非常恩爱,相继生了三个孩子,几年的时光一晃而过,梅花生老四的时候,叶林也已经退伍了,他被分配到了地质勘探队上班。妥妥地成为了一名正式工,在国营企业上班。但按照当时的条件和工资待遇还不能给他们母子很好的生活保障,他只能先到单位上班,带了老大和老二去单位上学,而老三和老四只能让梅花带着住在乡下。
刚开始梅花很听话,自己就带娃在家里干农活,可是时间长了,难免有人说闲话,包括梅花的娘家人都怀疑叶林在单位有女人了,不然为什么不带梅花和孩子去单位住。
梅花和叶林提这件事,说让叶林带自己去单位住,可是叶林坚持不带,梅花和叶林赌气了,梅花想不通这个男人为什么这么固执。她也觉得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不然为何不带自己去单位,而非要自己带两个娃在乡下生活。她想起曾经的种种,想起自己为了他,吞下了多少委屈和泪水,她实在受不了,一气之下,她匆匆拿起家里的药瓶,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那天山风呼呼,雨淅淅沥沥,像天空的呜咽。
可怜的两岁的娃,什么都不懂。
叶林还是没有把最小的娃接到单位去住,让自己的弟弟叶威带,叶威去犁田,下着雨,他带着斗笠背上背着娃。
后来,叶林才把小儿子接出来,在单位上幼儿园。
叶卿五岁的时候,他父亲又娶了一个,后妈翠娥带来了四个娃。
每当回首往事的时候,叶林是否能想起自己的结发妻子,那个美丽的女子。他是否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和她解释清楚。人与人之间的误会与隔阂都是因为沟通不到位而引起的。
也许他不会,他有了自己新的妻子,他一切都听翠娥的,一切唯她是从。
如果叶林没有阻止叶威的婚姻,如果二叔有自己的孩子,有自己的家,是不是所有的问题就不一样了呢?听说二叔存了一点钱,叶卿的四叔没有来,而是直接到养老院取二叔的钱。可是钱要开了证明才能取出来。小凤和孩子一直在那里帮忙做事。
二叔果然存了2万元钱在养老院的院长那里,几天之后院长把钱交给了叶文,叶家的叔父们建议把钱退还给他们四兄弟。叶卿把退回的钱给小凤的时候,小凤惊呆了,她问:“你二叔怎么存了几万块钱?他不是没有收入吗?”
叶卿说:“二叔是五保户,他一直住在养老院,平时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有时我们过节去看他,给他的钱,他都存起来了。二叔到最后没有给任何人增加负担。小凤偷偷地转过头,用衣袖抹了抹眼睛,之前自己还埋怨二叔这么不近人情。小凤觉得二叔的一生实在太可怜。
人这一辈子,不能只为别人的人生负责,而自己这一辈子谁又会为你的人生负责,就像二叔,为了叶林,放弃了心爱之人,之后再也没有娶妻,而叶林又何时为他做过一件事?即便叶林在外面过的日子再好,也没有将二叔接出来住。二叔就这样一辈子守着那块大山过了一辈子,没有一个说心里话的人。小凤也常常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那么心高气傲,放下偏执,是否也会同二叔说说话,关心一下他的生活。
多年以后,小凤终于知道了,原来南溪与姑婆家只隔了一座山,她想起了以前叶卿每次回老家,电话就没信号,她想起了初次到姑婆家,表姑说要给自己介绍对象,那男孩,修车的,一米七多的身高,没有父母。而自己认识叶卿时,他在汽修厂上班,身高一米七多,多么相似的经历。小凤苦笑了一下,兜兜转转,自己一心想要远离的穷乡僻壤,最后还是没有逃出嫁入大山里的命运。小凤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