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都城南庄》
唐·崔护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唐人孟棨,生卒年不详、籍贯不详、生平不详,但因著有笔记小说《本事诗》1卷,历来为诗坛津津乐道。《本事诗》收录有六朝以来诗人逸闻趣事41则,它的珍贵之处,不仅在于为一些晦涩难懂的诗词还原了创作背景和创作意图,更在于使许多优美的诗篇得以流传下来。这首《题都城南庄》正是出自《本事诗》的记载,与它一起被保存至今的,还有一段浪漫唯美的爱情故事。今天,就让我们一起走进崔护和他的爱情奇缘。
唐德宗贞元年间,博陵才子崔护赴京参加春闱,不料名落孙山。在清明节那一天,崔护为了排遣心中的苦闷,独自一人去城南郊外踏青。漫无目的走了很久,日高、人渴、漫思茶。正好前方是一座庄园,只见围墙内花木扶疏、植被葱茏、景色清幽,崔护心向往之,遂上前叩门,讨一碗茶喝。等待许久,才有人应门,只见一妙龄女子轻启柴扉,含羞带怯邀请崔护进门。女孩端来小椅请崔护坐,又捧出一碗水来给崔护喝。女孩羞脸粉生红,好似春天盛开的桃花一般娇媚,这样清新天然的美貌,让崔护看痴了眼,心中轻轻泛起爱的涟漪。崔护忍不住与女孩搭讪,女孩站在桃树下,未语先羞,低着头不好意思答话。崔护喝完水,没有理由再做停留,只好依依不舍地告辞,女孩把他送到门外,大大的杏眼中写满了留恋。自始至终,二人未有对话,但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的心声,都隐藏在无限柔情的目光中。
《本事诗》中有一小段描写女孩神态动作的句子,写的非常传神。“独倚小桃斜柯伫立,而意属殊厚,妖姿媚态,绰有余妍”。这句话用墨甚少,却把女孩子娇羞讨喜的样子描绘得淋漓尽致。不禁让我想起少女时代的李清照的那首著名的《点绛唇》:“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一个倚着桃树,一个倚着梅树,但少女的天真烂漫却是异曲同工的。
第二年春天,崔护再一次进京赶考。又是一个明媚的清明日,这样一个似曾相识的天气,让崔护分外思念去年今日邂逅的那位美丽的姑娘。情难自禁,遂前往寻访。不料,等他依着记忆寻到那户庄园时,门墙如故,柴扉却上了锁。诗词史上的游园不值,叶绍翁留下了“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千古名句,崔护留下了这首千古传诵的《题都城南庄》。
《题都城南庄》通过反复吟咏人面和桃花,相互映衬,既渲染了春天的美好,又衬托了美人的娇艳。这首诗创造了几个唯美的词汇。“桃花面”用来形容女子娇媚的容颜,“桃花笑”用来形容女子灿烂的笑靥,“桃花运”用来形容男女浪漫的邂逅。除此之外,这首诗还衍生出了一个典故,即“人面桃花”。它被用来形容男女相识相爱,却阴差阳错分离后,男子追念昔日恋情的惆怅惋惜的心情。后世诗人常化用此典。如晏殊的《清平乐》:“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晏几道的《御街行》:“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柳永的《满朝欢》:“人面桃花,未知何处,但掩朱扉悄悄。”以《人面桃花》为原型创作的戏曲,也不断被搬上舞台,成为传唱不息的经典。
游园不值后,过了几日,崔护在即将离开京城前夕,又一次去了那户人家。这次,门里有了动静,而且动静还挺大。崔护远远听见屋子里传来嚎啕大哭声,心中着急,快步走了进去。只见一个老翁,趴在床边哭泣,床上躺着的那个,不正是人面桃花的美丽姑娘吗?而她容颜依旧,却已没了气息。崔护忙问是怎么回事。老翁不答反问:“你可是崔护?”崔护连忙回答:“是我。”老翁激动地站了起来:“是你杀了我的女儿啊!”崔护大吃一惊,“老伯莫不是搞错了?我们仅有一面之缘而已啊。”
老翁叹了一口气,把事情始末向崔护道来。原来,自从去年和崔护偶遇,女儿绛娘对崔护一见钟情,一年来常常神情恍惚,好像害了相思病一样。前几天,父女去朋友家串门,等回来时,发现门上崔护题的诗。绛娘因与心上人错过,心中大恸,一下子就昏厥过去,醒来后茶饭不思,滴水不进,没几天就香消玉殒了。
崔护听完,也悲从中来,快步走到绛娘的床前,大声呼喊:“崔护来了,崔护来了啊!”没想到,绛娘听到了崔护的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活了过来。老翁高兴不已,为感谢崔护的救命之恩,把绛娘嫁给了他,有情人终成眷属。崔护和绛娘的爱情,就在这桃花雨纷纷的春天盛开了。
读到这里,大家是不是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在汤显祖的名作《牡丹亭》中,也有这样死而复生的桥段。南安太守的独生女杜丽娘,因在梦中邂逅柳梦梅,相思成疾,直至一病不起,郁郁而终,后在柳梦梅的帮助下,奇迹般还魂。这个故事是经不起推敲的,因为科学唯物主义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起死回生。但《牡丹亭》存在的意义,也从来不是去论证情节的真实可靠性。汤显祖在题跋中写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这是对爱情热烈的赞美,见证了至深的爱情拥有多么神奇伟大的力量。
崔护和绛娘的故事唯美动人,但同样经不起推敲。这绝不是王子公主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爱情童话,因为现实是残酷的。在这样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故事里,我们其实无法绕过壁垒森严的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深挖故事的历史背景,你会发现,这并不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完美爱情故事。
门阀制度发展到隋唐,已经进入了关陇贵族集团的时代。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五个姓氏七个家族组成当时最顶级的名门望族,号称“五姓七望”。其中的博陵崔氏,在唐初以前,是公认的天下第一郡望,北方豪门之首。直至贞观六年,唐太宗命人修订《氏族志》,以李唐皇族为首,后族次之,博陵崔氏才被降为第三等。但就算是第三等,其地位也是超然的。
为了保证高贵的血统,五姓七家几乎不与世俗通婚。在盛唐之前,“五姓七家”甚至连“关中四姓”京兆韦氏、河东薛氏、河东裴氏、河东柳氏都不屑一顾。五姓子弟只在七个家族间缔结婚姻,借助秦晋之好,构建起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巩固彼此社会地位。因此,出生在这样的门阀世家,崔护是没有婚配自主权的,想明媒正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农家女,注定不被允许。五姓子弟看似天之骄子,实则身不由己。他们的婚姻大事,甚至连父母都无法真正做主。他们就像是待价而沽的商品,怎样把一个奇货可居的五姓子弟的价值发挥到最大化,为家族谋取最大利益,这是这些五姓子弟存在的意义,而他们的命运,统统掌握在宗族家主和长老们的手里。
《本事诗》最后,仅以一句“遂以女归之”作结尾。是何种性质的归,作者并没有交代。如果这是一个真实发生在唐代的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那么这个“归”,也多半是一台小轿后门抬进的侍妾,多半是红袖添香的红颜知己罢了,在宗族里并不具有名正言顺的家庭地位。可能这样的结局,对封建社会的男子来说,是红尘中的风月佳话,但对女子来说,显然是另一个悲剧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