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水远回去的第二天上午,三秀到了河堤工地上。她围着一条绿褡巾,穿一件碎花小棉袄,棉袄肩膀上打的是蓝补丁。棉袄穿了几年确实窄小了点,又被肚子里的胎儿撑起撅得老高。她在两只鞋子上各绑了一把稻草拧成的绳,免得在来的路上摔倒。
三秀爬上堤坡时,满脸细汗,背心里已湿透了。她便脱了棉袄,露出圆滚滚的皮球一样大小的肚子来。她怀孕差不多七,八个月再过一个月就要临产了,可肚子并不大,只看出五六个月的样子,二林媳妇坚持说三秀记错了怀孕的日子。
队长见了三秀,就鼓着两眼翻她:“你来干什么?你看这儿有一个大肚子上堤吗?回不回去的?”
三秀从地上拿起一把锹,撅着嘴巴不答应。她说:“我挖一锹就少一锹。我们家本来上堤的人就少,水远又闹肚子,回去一天拉几遍,夜里都不消停……有些眼皮子浅的人又该背后说他装病偷懒了!”
几个女人们都围上来跟三秀问长问短。二林媳妇是认得字知道一些戏文的,她眼珠一转说:“三秀是花木兰,替夫上堤。哦哟!队长,快报到大队指挥部去!让广播里播出来,让我们倒口湾也光荣光荣,嘻嘻!”
队长不耐烦的一扬手说:“散了散了,挖河去。今天要把这一段挖完的!”
三秀埋头干起来,她利索得很,动作不比任何一个挖土的慢。
过了一会儿,大癞子甩着空筐笑嘻嘻的走到她面前。三秀亲热热的叫他一声癞子哥:“听我们水远说,你在堤上盯着他关照他,他说你是个好人。不像有些人跟树上的杨辣子(一种爬行害虫)一样,躲在树叶下只想着蛰人害人。你以为这种人讨得到好?他睁着眼晴一辈子也找不到一个瞎眼媳妇!……我带了几个鸡蛋,还有一碗小鱼冻,等会你跟我爹一起吃!好啵?癞子哥!”
大癞子当然听得出三秀含沙射影拐着弯儿骂人,他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浑身毛炸炸的像杨辣子爬过。他连忙用一只袖子装着揩鼻涕,掩了大半个脸的尴尬。然后弯下腰挑起一筐子泥巴就走,从此他走错了也不敢到三秀面前来装泥巴。
三秀朝他一撇嘴,偷偷的抿着嘴笑了。
哪知宋水远第四天了都不到堤上来,三秀张着口在心里默默的望,又不能说出来,只恨相隔太远不能喊他几声。
翘巴子上堤来换他爹,走到三秀面前说:“别望了!你走那天你男人就回宋家沟了,回去找他妈吃奶去了……哼!日他妈的只配跟五儿舔屁股!”
翘巴子小声骂出最后一句,生怕给三秀听见了。听见了可不得了,她的嘴巴比镰刀还利索。自从五儿一家回了裴家台,三秀对他不理不睬的。就是偶尔说几句话,也是句句带刺儿。
落翠也上堤了,这个落翠。上堤像走亲戚似的!她从篾箱子里翻出结婚用的红棉袄穿在身上,远远的看去红艳艳鲜亮亮的像个新娘子!
她是跟翘巴子和六斤婶一起来的,翘巴子在来的前一天晚上又把她勾到稻场的大草垛里快活了一番。自从他在今年夏天爬上了她的那张几乎要散架的竹床一一落翠本来用竹床在堂屋里乘凉睡瞌睡的,她错就错在天太热她忘了关门。翘巴子半夜摸了门来,爬上了竹床把落翠压在他身下,他从此就把她当成秋米当成自己的女人一样用了。
那天,落翠又羞又恼又害怕。她抬起脚去踢他,结果被他捏住了脚踝,落翠只感觉脚腕都要被他捏断了。她犟不动抽不出那只脚,刚要张嘴大骂,翘巴子就把他热烘烘涎滴滴的嘴压在她的脸巴子上来!她的嘴巴皮子都被他咬破了撕掉了一块皮,落翠一直哭到大天亮。不是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吗?仔细推算起来翘巴子还得喊她表姑呢!
后来落翠就不哭了,有什么好哭的?两个人抱在一起亲热有多快活多舒服呀!说不定他还真能弄个娃儿放我肚子里呢!
翘巴子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有一天晚上他在茅坑旁边堵住了她:“翠,我一定让你怀个娃,有娃给你做伴,你就好了。其实你一点都不疯,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可怜的女人!”
落翠这一次靠在他肩头,把眼泪鼻涕糊满了他的肩膀。
二队长张来金对落翠说:“你跟三秀轮流着挖,两个人挖一会歇一会儿,别到处跑噢。”
三秀中午饭也不吃就歪靠在床上,说挖河不累那不是假的吗?上堤已经有四天了,原指望水远来换她回去的,哪知他拉肚子蹲在茅坑里起不来了!三秀心口憋闷浑身酸疼,满肚子委屈。她顺手拣起一根铺床的稻谷含在嘴里,慢慢嚼着,想着,不由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划过脸庞,滴落在床铺上。
“三秀,起来吃饭!今儿是白净净的猪肉炖的黄豆腐,半个月才开这一次开荤。狗日的翠儿有口福!八百年不上堤,一上堤就有肉嘎嘎吃!”张麻大撩开布帘子朝三秀喊道。
三秀不回答。她拉开被窝,把头埋进去,低声啜泣着。
这时从门外走进三个高高大大、穿着干干净净的人,有一个是大家都认识的公社武装部的郝部长。郝部长说好香啊,这是合新大队倒口湾噢?哪个是宋水远,宋水远请站出来!
队长连忙把手中的一大铁锅菜放在桌子上,说宋水远刚出去,他好像刚才还在这儿……说是肚子有点疼是吧?他扭过头朝众人扫一眼,眨巴眨巴眼睛说道。
张来金接口说,宋水远是病了。要不怎么舍得让他媳妇挺着个肚子来上堤的?
大癞子侧着二人朝三秀瞄一眼,见三秀抬起带泪水的脸盯着来人。他站起来连连向干部们点头,证明宋水远真是生病了。
郝部长与队长握个手,指着旁边的两个人说他们是县武装部招兵办公室的刘主任柳干事,恭喜你们生产队的宋水远同志从二十名多名基干民兵中脱引而出,各项身体及技能考试全部合格。他考上中国人民解放军了!大家欢迎!
队长问考上了几个,郝部长说四个,比卫星公社多一个。
一屋里的人都拍巴掌,兴高彩列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三秀脸上的泪珠儿还在冒热气呢,一绺子头发给泪水泡着贴在额头上,脸上几颗酱油麻子也给泪水滋润得鲜亮而醒目。她站起来对郝部长说“感谢毛口主口席,水远他一定好好当兵,保卫国家……消灭敌人!”
大癞子忍不住说“三秀你乐黄昏(糊涂)了?现在哪儿还有敌人,都解放十几年了!”
队长经常开会学习觉悟是很高的,他朝大癞子横一眼说:“阶级敌人和地富反坏右份子亡我之心不死,他们时刻准备复辟夺回他们失去的江山,……”
郝部长微笑点头,他慷慨的一挥手要大家先吃饭。我们来没见到宋水远同志,那就按第二个步躇,深入调查群众,了解他平时的阶级觉悟及劳动态度,主要是看他近一段时间在挖河过程中的表现,还要看宋水远同志主要家庭成员的政治面貌,比如他父母兄弟。
说时他扭头朝三秀打量一下,补充说还有配偶一方的主要家庭成员的成份,有无历史问题等等。
队长点头称是,大癞子举一只手放在眼角旁,算是打报告:“那,万一有历史问题,……有的话他还去得成啵?”
“我们要为国家输送根红苗正,品行端正的优秀青年!”同来的刘主任用好听的弯弯的普通话说道。
郝部长低声同上级领导商量了一些,然后又征求一下队长的意见,就点几个人下午分别去大队部坐一坐,座谈一下宋水远同志工作的情况。
翘巴子坐在桌子旁一直认真的听着,他看上去老成稳重五官端正,第一个被郝部长看中。第二个是大癞子,他比较热情,活跃脑筋也灵光,因而很荣幸也被郝部长的手指点到。第三个是八棒子也敲不出一个闷屁的张木匠,他躲在墙角落半天不抬头,正好一抬头两眼与郝部长的眸子撞了个满怀。当郝部长点他的时候,他用一根指头指着自已的鼻子,一脸的受宠若惊小才大用的表情。
干部们出了门,两围桌男男女女一边呼呼啦啦往嘴巴里送吃的,一边叽叽喳喳的恭贺彭老幺和三秀。
张麻大端出特意给三秀做的一小碗豆腐烧肉,碗里,多几块肉,多放了一些红豆瓣酱,碗中间还藏着一个香喷喷的鸡蛋。引起众人啧啧啧的羡慕和眼馋。
三秀有些兴奋又有点饿,她拉把椅子坐在桌子边去吃饭。她坐的恰恰是一把瘸腿子的木椅子,这木椅子歪歪扭扭有些日子了,谁也不愿加几颗钉子或加一根木条扶它一把。
三秀正伸筷子去夹菜,椅子腿却突然“吱嘎”一声断裂开来。她手里的米饭和桌子上的豆腐一起向她身子泼洒下来,白的红的混杂在一起浇了她一身。
几个离得近的人连忙把三秀拉起来,两个女人急里巴慌的打听她肚子的娃儿的反应。问她肚子有没有很大的震动和撕裂一样的疼,如果有,凭她们的经验那就是娃儿掉下來了。
三秀站起来拍拍屁股掸掉身上的饭菜,她笑了一一这个笑是由哭转换而来,因而笑得有点难看,她摸摸自己的大肚子笑一笑,说,不打紧,娃儿在肚子里牢实得很,摔不掉的!她一定知道她爹要去当兵了,正乖乖的躲在里头高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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