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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桂花又开了。

幸成荫吃完晚饭后悠闲然地在马路上散步，突然，熟悉的味道一阵一阵向他袭来，这股幽香熟悉而热烈，带着浓浓的岁月之感。

“桂花开了。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又是十月了。”幸成荫在心中默默感慨了一番，并停在了路边一棵桂花树下。他贪婪地深吸了几口气，想把这香气深深藏于肺中，留于心底。

幸成荫喜欢桂花，喜欢他教的那篇课文——《桂花雨》。当学生们朗读这篇课文的时候，他就静静地站在教室窗边：于是父亲诗兴发了，即时口占一绝：“细细香风淡淡烟，竞收桂子庆丰年。儿童解得摇花乐，花雨缤纷入梦甜。”窗外便是一排排的桂花树，打开窗户，香气扑鼻而来。香味伴着书声，幸成荫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六年前的情景又被香味带来了，幸成荫躲都躲不掉。 回头一想，原来自己离开体制内已经六年啦……

（一）

六年前，幸成荫还是一名正儿八经的编制内教师。

国庆假后，桂花开得正盛，幽香飘满校园。

幸成荫像往常一样，站在窗边，边闻香味边上课，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人生一大乐事。学生们在默写课文的时候，幸成荫收到了一条来自姑妈的微信：放学了我们聊一聊。

幸成荫很不耐烦地关掉了手机：“什么都要管，怎么不嫌累？”被这条消息一搅，他瞬间什么心情都没有了。最近一大堆的糟心事，剪不断理还乱。

姑妈是为了他的婚姻问题来的，幸成荫用脚趾头都能猜到。他和林书结婚半年，夫妻关系却越来越紧张。因为三观不合，他们沟通越来越少，有时幸成荫连架都懒得和她吵。近期林书时常回娘家住，估计是两老看出了些端倪，转头跟姑妈商量去了。

“你们俩怎么回事，林书说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姑妈站在门口，等着幸成荫下车。

“过不下去就别过了呗。”幸成荫倒是一脸无所谓。

“哪有夫妻不吵架的，一有矛盾就不过不过，那天底下就没有夫妻了。”姑妈叉着手，看这架势又要开始她的长篇大论了。

“行了姑妈，你就别掺和了，我们会处理的。”幸成荫赶忙打断她。

“处理？怎么处理？离婚吗？你们倒是想的容易，上下嘴唇碰碰就提离婚，结个婚容易吗？啊？”

离婚！幸成荫不是没想过。他和林书是相亲认识的，迫于双方家庭的压力，两人没相处多久就匆匆结婚了。想着婚后感情总能培养出来，但两人性格、三观实在相差太大，日子怎么都过不顺。

这时幸成荫的姑父出来了，他拍着幸成荫的肩膀说：“你丈人来找过我，其中的事呢，我也不瞒你了。其实，他们就是怀疑你在外面乱来……”

幸成荫在心里冷哼了一下：这日子还真过不下去了。

“你也不要想太多，看着女儿这么不开心，他们担心也是正常的。他们既然提出了这样的看法，我和你姑妈商量了下，我们建议你辞掉教师的工作，到姑父公司来上班，公司这两年在快速发展，姑父也需要个得力助手。”

什么？就为了一个莫须有的事情，要我辞职，简直是个笑话。幸成荫差点暴跳起来。

“让我无缘无故丢掉一个铁饭碗？再说，我辞职，是不是就意味着我承认出轨？”幸成荫强忍怒火。

“你不能这么理解，你辞职是为了解决夫妻问题体现出的诚意，我们问心无愧，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打消他们的疑虑，你丈人他们会理解的。”姑妈开始发挥她的口才了。“再说了，姑妈一直觉得，一个男生，做个小学老师也没什么意义，所谓的铁饭碗也就是工作稳定，一眼就能望到头，收入不高不低，尴尬的很。男人就要肩负起家庭的重担，赚大钱才是王道。”

幸成荫看着眼前的两人，不知该说些什么。

“跟着姑父奋斗，前途无限光明，总比拿死工资强……”

“我爸妈的意思呢？他们知道了吗？”幸成荫强行打断了他们。

“他们明天回来。”

幸成荫心中苦笑一声：你们速度倒是快。

其实幸爸幸妈回来也没多大意思，他们常年在外做生意，儿子的事，早就托付给幸成荫的姑父姑妈了，所以他们对幸成荫的事也是非常上心。

幸爸听了事情的原委后，表示同意自己妹妹、妹夫的决定，在他心中，自己妹妹、妹夫是全心全意为了这个家着想的，而他们的决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自然不会有差错。有了幸成荫父母的支持，姑妈姑父两人就展开了强有力的攻势。

“男人就要担起婚姻中的重担，要对自己的另一半负责，出了问题就要积极面对、解决，而不是一味地选择消极、愚蠢的做法……”

“男人还是要多赚钱，就教师那么点工资，够干什么的，到了公司，有的是你发展的空间……”

两人说得热火朝天。

这天晚上幸成荫辗转难眠，脑中一直响起姑父、姑妈的话。他坐起身，看着窗外皎洁的月亮若有所思：其实长辈们也没错，他们为了我的事想尽办法。而我，也应该为自己的小家庭做点努力了，既然丈人那边有所顾虑，那我就顺着他们的意离开体制内吧，反正在自家人公司做事，总不会差到哪去。

第二天，幸成荫便打电话给姑妈说了自己的决定，然后他去了学校办理辞职手续。幸成荫在办理辞职手续的时候出现了很多小插曲，毕竟是中途辞职，哪个领导都不会同意，幸成荫也没有提前一个月告知，所以最终他放弃了当年所有的工资待遇，黯然离开了奋斗多年才进入的体制内。

转眼一年过去了。在这一年中，因为老板的刻意培养，幸成荫在公司管理层、车间各岗位轮岗，再加上自己的好学与钻研，了解了公司各部门的生产运作、管理机制。年底，老板正式任命幸成荫为公司总经理，协助老板管理公司大小事务，自此，他的工作越来越忙。

当初因为家庭矛盾，幸成荫换了工作。现在，通过一年的努力，他的事业正如日中天。但他的婚姻，却并没有那么乐观。

其实，幸成荫很清楚他们夫妻的核心问题在哪里，只不过想经营好这段婚姻，才配合家人做了这么多努力。然而，事与愿违，经过一年的苦心经营，他们终究没能修复好这段婚姻里出现的裂痕。在一次长达半个月的冷战后，妻子林书提出了离婚。这一次，幸成荫没有跟家人商量，他斟酌了一晚上后，同意了离婚。

“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你们仍然没能走到一起，那也说明确实没办法补救了。不过付出了努力，也对得起自己了。”老板办公室内，三个人沉默良久。

“怎么办，以后我的侄儿怎么办？离婚了以后可……”姑妈站在一边不停地抹眼泪。

强扭的瓜不甜，离婚对幸成荫来说，未尝不是解脱。

（二）

没有了婚姻，幸成荫只能寄情于工作，所以，现在的他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相熟的车间主任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偶尔会悄咪咪地问：“你现在手里的工作越接越多，年底老板娘会另外贴钱给你吧。毕竟我们现在的工资，可没有你在学校的时候多啊。”

本来幸成荫从不关心薪资问题，但被车间主任这么一提醒，他心底似乎有了一些波动。姑妈经常会跟他说要全心全意为公司着想，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但关于薪资问题，却只字未提。幸成荫没有深想，一笑而过。只是后来发生的许许多多的事，悄悄地改变了他。

一天早上，幸成荫被喊进了董事长办公室。

“龙风华辞职了，你知道吗？”老板低着头，一字一句地说着。听得出，他在强忍着怒火。

幸成荫心里一惊，她是说过想辞职，可没想到真的辞了。龙风华是公司研发中心的主任，也是老板的亲侄女，她大学毕业后就跟着老板学生产工艺，现在是公司核心技术人员，在科研工作中能独当一面。现在突然辞职，无疑是断了老板的左膀右臂，他如此生气也是情理之中。

“之前有听到些风声，我找她谈过，但没想到她会真的辞职。”幸成荫也没想到龙风华这次真的会做得如此决绝。

“没想到？那你还能想到什么？”老板勃然大怒，“身为总经理，关键的技术人才居然没能留住，你是怎么做领导的？”

“她是你侄女，她辞职，肯定会找你签字，你肯定会跟她好好聊聊这件事，而我说再多，也改变不了她的决定。”

幸成荫想起，龙风华经常会跟他抱怨公司没有假期，她连陪儿子的时间都没有。而且随着公司的发展壮大，工作越来越多，老板不添人手，更不加工资，她跟老板提过几次放假的想法，直接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

“现在的年轻人，不想着好好奋斗，只想过轻松的生活，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只是幸成荫没有想到，她能真的辞职，这也是给了老板当头一棒。当然，这些话幸成荫没有跟老板说，因为没必要，大家理念不同，怎么都谈不到一块。

老板依然在办公室大发雷霆，幸成荫选择沉默。

下午，公司领导群弹出一条消息：幸成荫同志因违反公司相关规定，未能尽到领导责任，现董事会决定解除该同志总经理职位，并做停职观察处理。

“呵……”幸成荫无奈苦笑，“我是因为做了什么，还是没做什么，才有这种处罚？”

幸成荫没有大动肝火，没有暴跳如雷，他深吸了一口气，走进董事长办公室：“老板，我看到了关于我的处罚，我想知道，我是违反了哪条规定，失了什么责任，请详细地一一告知。”

老板坐着不说话，恶狠狠地看着幸成荫。

“既然如此，我也不会无缘无故接受这份处罚，具体我会申请劳动仲裁。”说完，幸成荫便离开了办公室。

当然，幸成荫不会去劳动仲裁，老板对于这件事也没了下文，依旧让幸成荫做着原来的工作。只是幸成荫慢慢明白，老板越来越“独裁”，越来越听不进意见与建议了，他渐渐有了与龙风华一样的想法，心里的不甘越来越浓。

（三）

2020年底，疫情肆虐了一年，所有人都被折磨得心力交瘁。

年关将至，为防止“春运”引起的大规模人员流动，政府提出在外就业人员“就地过年”政策，各企业率先接到相关通知。经公司研究后决定：所有在厂员工继续正常上班至小年夜，所有办公室人员完成本职工作后深入生产一线，具体时间与工作由车间主任统一安排。

因政策出台之前，已有一部分员工返回老家，车间内一线操作人员严重不足，公司结合实际情况后又发布一条政策：鼓励员工加班，每上一个班加200元防疫补贴。车间为三班倒工作制，员工可根据自己实际情况多上一个班，虽然累点，但补贴加工资，这笔钱还是比较可观的，因此车间许多员工愿意加班。

规定没有提及办公室人员。幸成荫看了通知后，很快发现了这一点，这就意味着办公室人员在上完自己的一个班后要去车间继续上一个班，而在车间的这个班是没有防疫补贴的。幸成荫不确定，便打电话向老板询问。

“姑父，办公室人员在车间多上的一个班有防疫补贴吗？”幸成荫直截了当地问。

“办公室人员没有这项补贴，只有相应的工资。”

“为什么？”幸成荫大为不解。

没想到老板勃然大怒，让幸成荫马上去董事长办公室。“正好，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规定出台后，我就在想，领导层中会有谁提出质疑，会不会是你，没想到果然是你。”老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眼前的幸总经理。

“对，我是在质疑，为什么员工有补贴，而办公室人员没有？大家都是在自己的岗位上认认真真地干活。”幸成荫一吐为快。

“因为你们是领导，领导就要有这样的奉献精神。”老板拍着桌子振振有词。

听到这里，幸成荫心中了然，但仍克制不住满腔的怒火与不甘：“奉献，不是剥削，不是无节制的服从与忍受。我们每个人都在兢兢业业地工作，完成本职工作后积极深入车间，我们没有偷懒，为什么要忍受差别对待，为什么要强制被奉献？”

听到这番言论，老板更是火冒三丈，扯开嗓子怒吼：“这是你这个总经理应该说的话吗？怎么连你都没有一点觉悟？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精神问题。”老板开始滔滔不绝。

那天，幸成荫在办公室与老板针锋相对了很久，接下来的几天，幸成荫没能去车间工作，他一直在老板办公室，接受他的“洗脑”教育，只是这次，幸成荫不想再妥协，他义正言辞地表示：人不是机器，人有极限，可当公司所有的制度设计完全趋向于利益最大化的方向时，这将是对人和人性的扼杀。而这个扼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于它利用奋斗实现自我价值这种成功学说词作为话术来让劳动者自发地进行自我剥削。而我选择尊重人，尊重人的劳动成果。而他也深深明白：两个人在理念上已经南辕北辙，或者说，所站的立场完全不同，理念天差地别。

大年夜，幸成荫收到了一份调岗通知书：因幸成荫同志违反年底防疫加班期间相关工作制度，现董事会决定，撤销其总经理职务，调岗至生产车间，具体工作由车间主任赵兴文同志安排，特此通知。

“呵……”幸成荫苦笑一声，多么熟悉的场景。只不过这次，他已经不想再去找老板理论或争取什么了，这些，显得多余且不值钱。他整理好心情，向老板发了一份辞职书，没有通知父母，没有向其他人商量，前进的方向，总要自己选一次。

夜幕降临，桂花的香气依然在缠绕。

幸成荫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你可曾后悔？”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问。

后悔？幸成荫还没有想这么多。这么多年，一路走来，坎坷艰辛，他都咬牙挺过来了。自己选的路，含着泪也要走完。

所以，离开体制内需要注意什么？有人说，人生这条路，怎么选，都会后悔。那，余生的路，努力把后悔变成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