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里总有那么一些时光,当时只觉得苦的,苦得望不到未来。但未来真的来到时,又觉得那时的那些苦原来都透着浅浅的,幸福的样子。
孩童时的我是个很不让母亲省心的孩子,总是七灾八病地消耗着母亲忙于农事与家务外的那点有限的时间与精力。
记得大概在九岁时,不知怎么的,我的一头细密乌黑的头发里渐渐地生了疮,会痒,忍不住地用手去抓。痒了抓,抓了更痒,直到把头皮抓破了,流血淌黄水然后结痂生了更多疮。一向认为女孩子须有一条长辫子才美的母亲,在求医问药种种尝试后依然没有减缓我头上疮的长势,母亲也慌了----一个女孩子,要是成了癞痢头可怎么办哟!
于是,经过权衡,母亲便做了决定,带着我去找人将一头齐腰的头发剪了,剃成了光头。没了头发遮盖的头皮,涂起药膏确实方便了很多。涂了几日,口服的药也吃着,但依然没有效果。母亲更是着急,开始处处问人,靠着一双脚近村远乡地跑着求偏方,最后还真被她寻到了一味。也不知是从哪个村子里哪位老人那里寻来的,简单粗糙但说是极好用的方子:用早晨从锅底上刮下来的冷锅灰拌上香油,拌均拌透,然后糊抹于整个脑袋上。母亲心喜,隔日就迫不及待照做。
于是,已经九岁小小少女的我,在那年的冬天,剃着个丑到不行的光头不说,还是顶着一头黑乎乎油腻腻的锅底灰度过的。爱干净的小伙伴,大人们经过我身边时都得避着,生怕碰到头上的油和锅灰毁了一身的衣服。忘记当时还是孩子的我是怎样的心理了,但有件事留下的印象倒一直记着,有次队里人娶亲,家乡的风俗,作嫁妆的被子或红桶里一般都放有红枣桂圆等小吃,来看新娘的人是可以随便摸去吃的。我也凑着热闹赶了过去,然后所过之处,众人皆让之——怕碰到我头上的锅底灰啊。那一次,是我摸到的红枣花生最多的一次,以致孩子气的喜悦保持了很久。
后来我一头的疮在母亲细心的照料里终于好了,细发渐生又有了一头秀发,并且没有留下一点疤痕。在往后的聊天里说起这些旧事,母亲曾不止一次缓缓回忆深深地自责着说:
“你爷爷奶奶去世得早,生你时没有老人带你,我要带着你做工赚工分过日子。每天做工时,就拿个坐车把你放在路口,让你坐在里面玩,自己睡。天冷天热的,都是这么过着。”
“特别是大六月天的,早晚田梗头上蚊子多得能抬走人,你也只能那样放在坐车里。咬得满头的包,太阳大时,又熏得厉害。应该是那时候就留了毒热火气在头上。长大些才发作生了疮。”
“还好那疮治好了,又长了一头头发,不然……唉。”
对于那些艰难的岁月,母亲说时总是心情沉重,还有着许多无能为力的自责。我多是笑着由衷地安慰着母亲:“亏得那些七痛八病的,得来许多格外的好吃的和照顾呢!”
是的,在那些贫寒的日子里,她常常忙得脚不沾地,手没停歇的,哪还有多余的心力与时间关爱照顾年幼的我们啊。而我借着一场场意外的小病收获了她多少手忙脚乱的关心与爱。而她,我的母亲,何曾有过半句抱怨?到如今老了,依然只是恨着,曾经没有给过我们最好的,更好的。
如今日子都过好了,母亲感怀时常挂在嘴上的话却仍是:“那时候在我身边,真是让你们吃尽了苦。”
其实,真正吃尽了苦的却是母亲啊,为了我们。那些爱,您何尝不是已竭尽了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