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记忆会模糊,害怕感觉变迟钝。
后来,在二十几岁的最初几年,我仍然记得童年最美好的场景和感觉,它们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闪现在脑海中,就像现在的我在看过去的我的生活片段,生动而深刻,而每次那种幸福感,都像是穿越这许多年的时空,再次向我涌来。
二十世纪初,还没有禁止秸秆焚烧。秋收后,田地里的浓烟升起,在空中变成一团团烟雾。小学时有一次,在一个清爽的阴天傍晚,放学后的我走在乡间土路上,边走边抬头看那烟雾在头顶上方缓慢移动。这个画面后来许多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那种幸福感,也许来自于放学的愉快,对天空移动的烟雾的好奇,秋日清爽的阴天傍晚的舒适,即将到家享受晚餐的喜悦。也许,是所有这些感觉的交织,让它成为我生命中难以忘记的一个画面。
我家在河南南部,吃米又吃面,种麦又种稻。稻谷收成后,拉到集市上脱壳成米,自给自足。这些米中少不了砂石杂质和麸皮,因此家里就会有簸箕用来簸米。用葫芦瓢舀出大米倒入簸箕,往上一扬簸箕,米就升入空中,重的米会掉落到簸箕内,轻的麸皮和小碎石、碎米就会飘到地上或者簸箕最前端,这样簸上几次,把轻的杂质去掉。为了除掉大碎石等重的杂质,再把米都堆到簸箕一边,用手往另一边一点一点翻,手动挑拣几遍。我极爱这个过程,和妈妈一起挑大碎石。那时候也会想,“妈妈怎么这么厉害,扬上去的米都能落回簸箕里,要是我估计撒一地,我以后可怎么过日子呀!”许多次午休醒来,抬起头醒神,眼睛眯着还没来得及睁开,突然就看到妈妈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簸米,然后坐下来挑碎石,阳光很好,妈妈很温和。不知道是不是头顶的灯光,和那天的阳光相似,唤醒了脑海里封存的记忆。每当这时,我都不愿意睁开眼,就眯着眼睛看着这个场景。那时的我可能才十岁左右,是否当时在门外玩耍,玩累了想回来吃饭,在门口刚好看到这场景,便留存在记忆中难以忘记。
童年是痛并快乐的,也许刚刚挨了一顿打,转眼就会忘记,可以去玩得开开心心。成年人心心念念追求的正念状态,是我们小时候的本能。如今也才28,也没过几年,这些二十岁头几年还能从记忆中窜出的画面和感觉,现在却越来越模糊,再也没有出现过。
人的多种感觉之间是相互关联的,你能感受到多大的痛,就能感受到多深切的幸福。也许是这些年有太多痛苦难以承受,生存的本能弱化了我的感受器,使痛苦显得没那么痛苦,于是愉悦也显得没那么愉悦,那些曾经的幸福回忆,和现在的系统不再适配,就慢慢尘封,再不出现。
昨天听樊登读书的一期节目,麦家做客樊登读书,说是聊人生海海,其实并没有聊多少,反倒是他对自己幼年痛苦的深刻记忆让我惊奇,他已经50多岁,这会是一个作家所独有的财富吗?他不断阅读不断写作,不断思考,而没有逃避曾经的任何感受,所以他还记得。
以前喜欢读诗歌,唐诗宋词元曲和泰戈尔。“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会让我想到10岁前住的茅草屋,那时还没有全球变暖,每年冬天大雪齐膝,家门口不远处也有一座小山,雪天白茫茫一片,家里也养了一条大黄狗。已许久没有读过诗歌了,再读,不知是否还会有感同身受的心境。
曾跟灿哥讨论过物质与意识的第一性,现在想来,单从自身的经历来看,是物质决定了意识的。曾经存在过的事物和人物,负载在这些实物和人物上的感受,使我能理解同类的诗歌。当记忆淡却,事物不在,人物也不是当年的人,正如自己已不是当年的自己,诗歌还是诗歌,我却无法理解了,因为载体已经消失。
然而,我偏爱《平凡的人生》这类小说,因为作者的笔尖有种魔力,他们能找到物质的灵魂,把灵魂用文字描述出来,于是我能通过这些文字找回失却的一些感受。我庆幸自己热爱阅读。阅读,能让我找回一些相通的记忆,重新感受那记忆中潜藏的幸福。
2021.12.08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