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手艺”。
斫木为鹞,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翟墨
没有人能记得,几百年前是谁骑着那只木鸢,飘到了这海之滨的内陆。那茫茫的海连天,天连地,海潮冲击多少回的濒海之地,不知带走了多少生命的冒险,化为地下延绵的沙砾和足迹,千年万世被埋葬在深处。直到一天风季来临,风雨狂啸,日月迷失,一个黑点在天地的缝接处,越来越沉,越来越困乏,最后哐啷啷狠磕在地上,成为隐在山陵边缘的翟家庄的真实来历。
早先散了架的木鸢应该早就不见踪影,如今供在祠堂上的齐整图腾是后世传颂的历史,天上落下的木鸢和先祖自然不能说是摔下来的,而是浩浩然然,惊鸿一现降临的。
一开始,翟家庄人不多,都是沿着浅丘和山陵垒起石头的房子,随着翟门代代繁衍生息,不得不修了围墙,筑起了门楼,像模像样地有了起势。特别门楼前那棵老槐树,上面重叠围扎的浅浅艳艳的红,还有檐廊下随处可见的燕子翎毛和灰斑粪便,无不衬托着庄子一代代香火的兴旺。
正因为人丁兴盛,就必须要有一间翟氏宗祠。细想,这祠堂可不简单,它既是庄子的议事厅,更是宗族的祖庙和法庭,它要替祖宗管理这一辈辈的儿孙,更何况,翟家庄人归根到底总是外来客,祖宗最后留下的庄子和四处开垦的田地,在青石台上黑漆漆的大门和门上的饕餮门环注视下,终于能让后世落根安顿下来,而不再四处飘零。于是,但凡是承继了祖先驾驭木鸢能力的那房就成为宗祠族长的首要人选。
——
又到了暑夏,四房家的成全在自家地里和几个伙计忙着收割小麦。虽没有入伏,不过日头白灿灿的,照得人睁不开眼,才几亩地劳作下来,便大汗淋漓,几个人移到沟地的柏树下歇憩喝水。大伙抹着脸上和胸前的泥汗,靠在树干,打起瞌睡。
此时几垄地之外,钱二家的麦地发生了事,闹哄哄地,把周围拾漏麦粒的一群老鸦惊得迟迟落不下来,在天上嘎嘎回旋。
钱二把着牛绳,站在田埂上没敢动步,前面站着一个人,是六房的大林。钱二深知大林的蛮横,大林不是第一次来找他的茬儿,就因为打麦场的祖屋腾出来后,一部分给了他家,这让大林心里耿耿于怀。大林原先志在必得,可是自从祠堂里宣布翟氏木鸢秘法的传承从老屋那几户选出,大林就觉得他们家吃了亏,声明打麦场的祖屋无论如何都要分两间房,以作补偿。
他怪罪四房的老大常全和他对着干,是常全在祠堂中拿出家规和祖谱站出来反对,才让十拿九稳的房子落了空,让钱二家占了便宜。
钱二笑着脸,见到一身酒气、张着焦黄的板牙,袒露出胸膛那颗大痦子的大林,打了声招呼,准备让他过了再走。
“还好回来,你家畜生真把我家麦地当旱地,随便蹋踏呢?”大林眯着眼说。
“哪能呢,这牛我使唤了多年,每回过田沟都罩着嘴笼。”
“行了,从大路上绕过去。”大林一把攫着缰绳,不让过。
“大林哥,你这是何必呢,我这绕过去,得走多远的冤枉路。”
“少废话,不愿意是不是?别怪我今天连人带畜生一起收拾。”大林胸膛那根痦子上的长毛和着狠话一起张牙舞爪。
这人又发疯了,一旁的人不敢向前劝和,都缩着脑袋站在一旁。
钱二脸都气白了,还是叹了口气,认了,把牛绳换了一手,转身向原路踅回。
成全隔着地,看在眼里,他知道大林不是省油的灯,喝了酒,急了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想来,他也犯不着为难钱二,该恨的是事事压着他的常全,只是大林这口怨气,逮着谁都想发泄出来,钱二自认倒霉。
但没两天,成全确实看不下去了,和大林在庄子古槐下相遇,起了冲突。那天,成全交完粮,从楼门骑着他那匹黑骡去集上,碰见大林嘴里嚼着秸秆条,搭着上衣,骂骂咧咧地从庄外回来。俩人愣了一眼,大林鼓着红眼哼了一声,摇摇晃晃地走过去。
不久,钱二牵着牛路过,满脸黑糊糊的泥汗。嘴上挂着还没干的血看着成全,喊了一声成全哥,就委屈得说不出话来。
成全那张方脸立时青筋跳得骇人,他下了骡子,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大林。
“站住,成天的黄汤,灌出没有个人样了?”
“怎么,硬汉,你要管?”
“有这个意思。”
“我发现你和你那哥一样,都爱揽闲事。”
“翟家的事,谁都有权评说评说。”
“我就看你要如何说?”
“给钱二道个歉,并保证以后不再欺负他。”成全把钱二拉到跟前。
“好兄弟,你何苦掺和进来,我就这命,你就饶了吧。”钱二苦着脸,惶惶然不知怎样才好。
“翟家庄没见过你这种窝囊废!”成全摇摇头,又转过脸说,“大林,你要是个汉子,认还是不认,表个态。”
“你说真的?”大林大摇大摆走过来,“我让你表个态,表个态!”还没注意,大林挥起双拳就往成全头上磕下去。一声“表个态”磕一拳,足足磕了七八拳,结结实实地全落在成全脸上。成全瞬间歪斜倒在地上。
成全全身是泥,两行鼻血汩汩涌出来,成了两路泥血。大林看样子是打累了,坐在旁边的磨盘上喘气。
成全拂着身上的土,又抹了一把嘴鼻上的血,缓缓站起来。他紧了一下裤腰带,向前迈着不太稳当的步子。
几个人看情形,没人敢上前,但大家毕竟是五胡的同族,总得做些什么,不然两个冤家收不住场。
此时成全已走到坐在磨盘上的大林面前,一声“起来”,抓起大林的光膀子,大林也站起身锁紧成全不放。不过要真比气力,大林哪是成全这个蛮牛的对手,果不然,成全拧过对方,扭身一挺腰,大林在空中翻了一筋斗,飞出一丈外,摔趴在地上。常全走过去,正准备把大林拎起来,谁料到,大林从腰上抽出一把短刃,成全躲闪不及,手臂划出一道血口子。
“来啊,不要命就来啊。”
成全一看手臂,怒火顶上了脑门,他瞅准面前霍霍乱挥的刀,一脚踢在手腕上,刀掉落于地。他上前一手扣大林手臂,一手抓住他裤腰带,把人抡起来,扔了出去。大林整个身体刚好磕在磨槽上,人捧着腹,像条癞皮狗在地上滚来滚去。
“这可了得,伤到根子上了。”众人呼着。
成全像没事一样,拍了拍身上的土,又看了胳膊上染成一块的血口子,从地上抓了把泥抹在上面,骑上骡子,头也不回地走出楼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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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房那些天家里闹得不可开交,大林躺在床上,哼哼啊啊的,大全娘更是每天呼天喊地要到老房几家去,看那阵势,是要当头撞在那几房的墙上,连命都搁在那儿。
这事,不管占不占理,还得常全出面去赔礼。
常全拿红梅纸包着几吊银钱来到六房家,拿出银洋放在桌上,掀起长衫就地一拜。
“六叔,我来给您老人家赔罪了,我兄弟失手犯了错,这事也回不了头,我们凑了些款子,算是给大林兄弟养伤,如果不够……”
还没等说完,就听见里屋哀嚎地摔出一只药碗,磕碎在水池旁,大林爹背身揣着袖,只道,“你们也太欺负人,去看看,下多重的手,这事能说了就了?”
“没有这么容易,断了我的根,绝了我的后,你就等着,得照着还回来。”里屋床上的人不依不饶拍着床嚎。
“我上一辈遭了什么罪,作了什么孽,来到你们翟家没有过一天安生的日子,老了还要得这种报应,伺候这么个病人,我这老命不要算喽。”大林娘走出来,拍手顿足一阵数落咒骂。
大林爹瞅了一眼桌上包的洋钱,掂量着离想的还差一大截。心里一烦,就直冲着叫大全娘进房去,别在这儿添乱。
“要怪就怪我家爹走得早,没有把我兄弟管教好,经常惹事,你老看在叔侄的份上,能多担待。
“这是担待的事吗?咱自打翟家祖上骑木鸢落户在此地几百年,各房上下嚼牙斗嘴的事虽不少见,但何曾出过这等毒恶歹事?”大全爹又扫了一眼桌上那摞洋圆,直喊让祠堂来作了断。
其实,叫祠堂来断并不会落得他心目中的好,毕竟这事他家大林也不全占理,只是他不满老四房这两兄弟事事压他家大林一头,什么好都让他们占去了,才想借此事赢回些脸面。最后总算找到族里的老人说和,又暗里给了些好处,四下走动,才没闹上祠堂。
这一波过后,大林的伤也算养得差不多了。这天,庄子里的浪荡哥儿——七房的永胜正和几个人在集市的酒楼里喝茶吃酒。几人刚从宝局里玩牌九出来,集市不大,宝局有好几家,翟家庄的哥儿们没少上那去。大家平时在台上有赢有输,不过当天这哥儿手气不顺,索性撤了场到酒楼里喝杯酒水,换个手气,再去试两手。
那三天的老集,人挤人,牲口挤牲口,铺连着铺,新鲜的海货也赶上了趟,各种鱼鲜、螺蛳、贝蛤、蟹黄堆满街市,人们尽买尽卖,吃喝玩乐,跟过大节一样。
几人正喝着酒,看见成全骑着那匹黑骡过去,便叫住,问这是去哪儿,要不下来喝一杯?
成全说有趟海盐的生意要去瞅瞅,顺便到银号去兑洋票,一会儿还要把盐商接到庄子里去给老大复命。说着,赶着骡子走了。
几人继续慢悠悠地喝酒,想着等一会去西街头的宝局,换换手气。正喝着又瞧见大林从楼外坐着骡车经过,永胜在楼里追着喊,大林兄弟,赢了输了?
大林瞧着是永胜他们,不想搭理,这几位赌桌上都有个毛病,台面上输不起,没牌品。不过他也避不开,大概也晓得他前些时受伤,想问他赔钱的事。
“正准备去试两手,翻翻身,这运势也该有个样了。”
“行了,你现在可有赌本了。都是自家兄弟,该进来请吃酒。”
“王八羔子才要用那臭钱,本哥儿才懒得稀罕呢。”大林甩着手压根不认那账。
“你时来运转到了,我们不能和你比了,你小子是缺了‘传家宝’,端起发财碗。”
“等着吧,迟早有人不但端不了碗,还连吃饭的家伙都要失掉。”大林望着前面,气鼓鼓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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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氏祠堂”门前,守着两个大石鼓,五磴石夹在中间的青古坡被岁月磨砺得无比光滑,太阳辉映下,青色锃亮。跨过青石台,进入堂内,香火弥漫,一众族人立在堂前,往前排,两位年轻后生站在族长大老爹面前,焚香磕首,这是翟家庄在选定两任年轻的掌事,常全就在其中。礼毕起身,大老爹拿出一把锁匙,打开一只枣泥色的小箧,从中拿出一本书册和一件好似赤铜榫头的精巧物件置于两位后辈面前,言道,来年入秋后,需在祠堂前亲授“飞志经”的所诸口诀,用手上榫头启动木鸢。谁掌握了木鸢驾驭之术,能上天而不败,便能成为翟家庄下一任族长。
就在一众人在祠堂里行事时,永胜火烧火燎地跑进祠堂,大声呼叫,众人转过身,只见永胜两手和身上都是红浆浆的硬血块,两个铜铃大的眼睛在人群中四处搜罗。
原来,就在当天,永胜他们吃完酒,有点酒样跑到集市西头的宝局去翻盘。那天,来赌局的人实属不少,而且还在不断涌进来人,押宝的人占一部分,也有不少来看局的,吵吵闹闹,酒气汗气熏得煤油灯罩都起了雾水。
大家各守一张台子,永胜换着玩法押了几把,都没有起色,又转了一张台面,结果依旧把把难见起色。他怀疑庄家有假,或是看局的人压了自己的运气,一气之下,找了个理由索性就从赌局里退了出来。他拉着自家的骡子走在集市上,临近散集时他漫不经心数着从腰包里掏出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子儿。突然就听见前方有 人大喊,“杀人了,杀人了,别让他跑了!”
永胜顺着方向直往前挤,人堆里一阵杂乱,一人从骡子上跌下来,一看那人,手捂着下腹,血从指缝直往外渗,那人咬着牙,一手拔出刀,想挣扎站起来,但没成功。
“成全哥,我永胜。你这是怎么了,谁害的?”永胜看清了伤者,慌忙上前去搀扶。成全看了一眼,就紧闭着眼,面露苍白,刀子从手上掉落,整个人也滑在了地上起不来。
永胜赶忙骑上牲口就往庄子里奔去,第一时间把事情通报给庄里的人。
常全叫辆了骡车,把成全拉回了庄子,又请了乡医去医治,这才回到屋内。他站在厅堂内,望着案上“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一阵发愣。院子吵吵闹闹,似乎都没影响到他。
“这事就这样了,成全一早去集市,身上放着不少买卖的银洋,大概是被谁个盗匪惦记上了,才发生这等事。”常全只管低头没看永胜。
“没这么简单,是有人存心要谋害成全,我倒是清楚那人是谁。”永胜突然想起来。
“没有谋害,是不小心的意外。”
“这种暗箭伤人的下作手段,庄子里从来没有过,不能就这么算了,”永胜望着常全的背影说。
“你一拳,我一刀,扯平了,这个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提了,如果是大林,大家以后还是兄弟。”
“他这种人能相信?何况,成全醒来也不会甘心的。”
“不甘心,也得甘心,不要说了。”常全拍着案桌,回过身,向门外走去,忽又站住。
天色暗沉下来,有人进来点上灯,拨着灯捻子,火光把俩人的身影渐渐交织在墙上,显得屋内某种无声的气息更深远与浓烈。
常全随后把手放在永胜的肩上,努力望着笑了笑,又回到他天生在众人面前一贯宽厚贤良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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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又是一年的开春,各地的冬小麦开始拔节到孕穗的时节,玉米田除了头年收后留在地里的断桩,都还没影儿。除了庄稼,楼门前的古槐满树梢嫩技新芽,庄里庄外的白茅、芦荻遍野疏落冒头,那短茬下,孩童、狗和鸡随处喧嚣着乱跑,太阳经过整个寒冬的休整,又慢慢地打起精神来。
与此同时,逢着每月的老集,翟家庄各家的哥儿们生怕在庄子里憋坏手脚,都去乡镇上赌牌吃酒消磨度日。
集市东头和西头各有两家宝局,东头的场子开张得早,来的都是各庄子的老客,随着性玩了就走,不留宿。
西头的局稍晚些才开,是为各路跑集的行客准备的。散集后,客商们都拥到里面玩上两把,过过瘾,赌场后面连着烟馆和窖子,赌性一过,也就钻到后面找个姘头烧烧荤烟。
这些天南海北,行走四方的行客,总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带来的除了生意行情以外,各地真真假假的消息也在此汇聚风传。
从这些人口中,少不了谈到眼下的时局,自然也绕不开日本人大肆侵略各地的窘困形势。听说,日本人从北面已经打过来了;是从陆上来的,又听说从海上开着军舰炮船登陆上岸的;难道就这样顺了,不抵抗了?南京城都让日本人占了去了,中央军何曾抵挡得了,不是也很快放弃了吗……
不过也有心宽的人自我劝慰,说起往年的前清,八国联军打进京城,人不是照该吃吃该喝喝,日子一样没少,国家之事,我们哪奈何得了?
这些消息,不久也就传到周围的庄子里,担心一阵,盘算一阵,又成老样子。总想着,乡下的庄子何其平淡无奇,想来这些远道而来的日本人也没什么惦记的。
很快,夏收的时节又到了,抢了夏收,各地里就应该种豆类和玉米了。刚准备把只剩麦秸桩的地翻一遍时,南季风也来了,带着暴雨从海上连着陆上,没日没夜,隔三岔五就要跑一阵。
庄里的东家和雇的短工、伙计,也不贪,忙一阵,见风雨实在太猛,就歇下来,躲进戏台或祠堂的檐廊下坐着抽烟聊天,或者跑到各家去赌骰子,喝老酒。只有那些沉不住气的老朽,在家烧香拜佛,问卦占卜。总念叨北方那方轰隆隆,呼噜噜直乱响,死黑的乌云压着沧海大地,又见有北虹显现,总想那年不是歹岁也是凶年。
风季一过,又临到夏末秋初,这年的大事,就是翟家庄从掌事中选定族长的仪式。翟氏祠堂前,庄子里的老老少少的男丁悉数到场,向祖宗神位行礼参拜,族长大老爹随后命抬出木鸢于祠堂大门前的檐廊下。
木鸢被大红标布罩着,所有人都争着引颈想一睹真容,试想,不是祠堂选族长这等大事,又有几个人能亲眼见过。更别说那些年少的后生,一门心思想看看几百年前这木鸢到底有何奇特神力,能风驰电掣,腾云驾雾把祖爷爷渡到这里安家落户。
等人把那红标布揭开,一只半人高,头如尖喙大鹞,身似紫鸾兽形,双翅光润舒展,尾羽如箭镞短而健壮的飞鸢赫然立在眼前。
最奇异的是翼背一侧有一个像木楔子的榫口,想来那里便是放置榫头的地方。但光有榫头不行,必须要有先祖驾驭术方能唤醒木鸢,而驾驭术又绝少一般子弟能掌握。
大老爹看了看天,又望了望门楼外古槐,向站在面前的两位神情专注的后辈端详了稍许,准备对木鸢的重点机关作几处解说。
这时,一个人气喘吁吁地疾跑过来禀报,庄子二里地外的高坡上发现了商队或是马帮,见首不见尾。
“到底是商队还是马帮?”老族长不免疑惑地问。
不是商队,也不是马帮,是由不需骡拉冒烟的铁挎子开道。又一个伙计跑来说道。
不多时,一队倭兵扛着长枪短炮,在摩托车的领头下,已然从古槐树下,咔咔嗒嗒踏进了楼门。
“你们的好,你的——”一挎着长刀的军官看样子说不利索中国话,向一个人抬了下手。一名穿着绸衫,头戴倭兵帽的翻译跑到跟前,点头哈腰听军官一番叽哩呱啦,问这里的村长是谁?
大老爹走向前,说他就是。
军官很礼貌地鞠了一躬,又一通听不懂的言语,大概意思是,很荣幸来到翟家庄,他从小就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特别是传说中的木鸢飞天术尤为好奇,今天如能目睹,乃三生有幸。
军官说话彬彬有礼,可全庄子都听出冷飕飕的寒意,现场的孩子和女人都禁不住战战兢兢发抖。
“我们翟家庄几百年的祖训,飞鸢凌空,不露外人,何况是……”
军官看向一旁的翻译。
“我们翟家庄几百年的祖训,飞鸢凌空,不露外人,何况是异邦外族。”还没等翻释,大老爹又镇定平和地说了一遍。
“八格!”倭兵中伸出一支枪托,正磕在大老爹的面目上,大老爹应声倒地,嘴鼻涔涔往外淌血。
众人一看,哄涌上前,那群倭兵立马端着刺刀散开,把庄子人围了起来。
“等一下!”所有人闻声看去,是常全走了出来。倭兵横着枪去赶,军官即刻挥手制止。
“族长年岁已大,又受了伤,驾驭木鸢再无可能,我为翟家庄下一任族长人选,是唯一懂驾驭之术的人。”常全虽望着军官,又好像视线落在全庄人的身上,眼神仍就充满寻常温厚的神色。
“不过,我有个条件,我驾起木鸢之后,希望阁下等人能尾随,好得以一览木鸢飞天景况,以免事后说我翟家欺诳世人。”
大老爹被常全扶到一把椅上安坐,老族长茫然看着常全,像是要问个明白,常全挂着淡淡笑意,拍拍老族长的手并不回应。
有人从祠堂抬出箧箱,拿出书册和榫头交给大老爹。大老爹抿着血牙向常全嘟囔着,谁也没听出个究竟,常全揣上书册,接过榫头。随即转身,走向放着木鸢的檐廊空地。
他驻足一会,也学着老族长看了看古槐,枝桠摇向一边,北风。又像在人群中巡视着什么,然后扎起长襟,骑上木鸢。他把手上的榫头插进脚下一侧的榫口,双目出神,口中念念有词:“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神游逍遥广大,天地翻覆。五行神通,驱我上天行云……”
突然,风呼啸着,地上掀起一阵强劲的沙尘,连人带物裹在飞沙走石中。再看先前毫无动静的木鸢头被风刮向一边,短喙也跟着微微地点了点,活像衔自己的羽毛,接着翅膀和尾翼扑棱棱摇摆,几次之后停下来。
常全仍旧从容地念着口诀,两手扣在鸢颈的扶手上,目不斜视。
接着风势又扬起,木鸢在原地开始颠簸鼓动,很快,半空连连两声霹雳炸响,木鸢就势离了地,悬在半空中,稍作停留,就向着北面的天空扑腾扑腾冲去。
庄子里的人尽数被狂风中搅起的尘风和尘风中活过来的木鸢,忘了眼前发生的事。每张脸都张着嘴,含着泥,愣在原地盯着木鸢还有和他一起越飞越远的常全,终成了真正翱翔的鹞子。
等那阵风喧嚣散开来后,倭兵们这才想起来,又在呼呼啦啦摩托车的带领下,向着那个飞离的黑影一起奔出庄外,直追过去。
——
站到高坡上,遥遥望见山与地的交接处,那棵高大孤立的老古槐树和树下那尊肃然的楼门依然还在,翟家庄也在风风雨雨中熬过一个又一个年头。
可是翟家庄终究不是原来的翟家庄,一个八年过去,又一个八年将要过去,翟成全还在一路寻找的路上,胯下的那匹黑骡早就老死在路途中,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么多年,他害怕回到庄里,害怕看见自己家人,更不愿意看到那堆土坟。坟头上茅草长了一茬又一茬,那个人躺在里面不肯说出结果,只能他去寻,快二十年了,这仇还是新得不能再新,可寻老了他翟成全。
那天常全终究没有飞回来,等到天色擦黑,全庄子壮年打着火把,开始骑骡踏马向着北方一路寻觅。
十几里地外,在一处淀河的林地边上,找到还余一口气的常全,木鸢早撞得支离破碎。抬回来,给他清洗身上的泥土,两腿各有一处枪伤,洞眼已结成了血冻。但他的死不是因为枪伤,而是摔下来的震跌的内伤,他没有祖先的命,好在将死之时回到了家。
他知道在阳间的时日不多,临终前,口里吐着少许口水的血沫子。
“斫木为鹞,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飞一日而败,哈哈——咳咳——”脸上挂着一贯的笑容陪着他下了葬。
快二十年里,这其中不知发生了多少事,倭寇早就被打得一败涂地,退回到倭岛上去了。国民党也垮了台,逃到了台湾,全国解放了好些年。庄子里的地在土改时,分给了曾经的伙计,集市上往日南来北往的生意也做了鸟兽散。
成全心里只想寻仇,这个仇不是和倭人寻,而是找到当年是谁把倭兵引到翟家庄来,害死了老大。
大哥一死,他才知道他离常全的一半都不如。老大生前,敦厚和气,里里外外的家都是他撑着。包括他当时要站出来驾驭木鸢,现在想来,也是化解全庄危难的上策,如若不然,翟家庄老老少少在倭兵面前生死难料。常全在飞天之前终于寻见了成全,在狂风四作的当时,趁乱把那本《飞志经》扔在檐廊的石鼓后,保住了翟氏家族的根。
常全当时是想真死,日本人不是想要得到翟家庄的木鸢和驾驭术吗?他一死,也就一了白了,就此断了他们的痴心妄想。
这么多年,成全通过不少亲友和行市上跑的客商,马帮打听消息,传说那个引倭兵到庄子来的内鬼就是翟家庄的人。而且有人在庄子外,亲眼得见大林就隐在倭兵队伍中。自从常全一死,大林也再没有回到翟家庄。
真真说到底,常全是死在他成全手上的,要不是他伤了大林的根子,就不会惹出后面这一系列的怨债,但他总该找到大林把这些问个明白,做个了断。
这是第几回寻人回来?九回、十回、十五六回——成全自己都不大记得清楚了。这一次,他是花了大半年的时间,走了几百里地,把镇,县,州都翻了个遍,可活着的人还是活着,死的人还是死了,不见踪影踪的人终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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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在年复一年的季风中流转。翟家庄外那一片高坡地打那年后,度过了兵乱、灾荒、大运动,还经历了一次发大水,那片高坡连同周边方圆好几十里的田地全都被岁月流沙给掩埋了。直到高坡的旱地变成了四通八达的通衢,城市的版图渐渐从滨海涨潮般漫进来,翟家庄也迎来了它的高光,由庄子变成了城镇,成了全国远近闻名的风筝之乡。
自第一届全国风筝节开始,翟家镇就作为当仁不让的会展主办地,成全作为翟家庄最后一任的族长自然被聘为风筝节的名誉顾问。自从老大常全一死,老族长和一些叔伯也相继去世,那本重新放进箧子里的《飞志经》和那部散了架的木鸢也一起被带入到地下,谁也没有心思重新复活起来,对于翟氏家族那是个劫数。
成全该也七老八十岁了,他总爱拄着竹杖,撑着外出从骡子上摔断的腿,一走一拐来到祠堂前晒太阳。在他心里已没什么要办的大事。儿孙、曾孙都忙着工作和学习,他除了市里每年开始的风筝节,接他去挂个名,亮个相,他都不出镇子,他跑够了。
翟氏祠堂的门关得严实实的,好像一百年不曾打开过。成全仰望着头上脱皮的泥金牌匾,瓦檐下燕子窝和墙缝时长出细草,沉吟半响。外面又起风了,他想起,那天那只木鸢和驾着它飞天的大哥。
楼门外,远处的淀河畔和沙丘上“龙头蜈蚣”、“仙鹤童子”、“雷震子” 、“麻姑献寿”等纸鸢拖着一缕一缕烟,漫天飞舞。老大,现在是多好的好光景啊。成全淡淡地吁了一口气,坐在廊檐下准备烧上烟兜。
那天,一辆小车开到老楼门前,从车上下来一群人,几名干部模样的同志陪着一位穿西装的长者,边走边攀谈地走了进来。
那位穿西装的长者径直向祠堂这边走来,成全缓缓站起来。俩人隔着一段距离像发现了什么,两颗斑白的头颅,恍恍惚惚都定在原地。成全一时接不上似断似续的记忆。眼前这位穿着讲究,戴着金丝眼镜的瘦老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惶惧,但那眉目中保留某种几十年不曾遗忘的痕迹。
旁边的一位同志见状,走上前介绍,“翟老,这位是翟少峰先生,你们翟家庄走出去的台商人士,专程来参加风筝文化节的。”
“翟少峰?属哪一房的老人?”成全准备凑近,再瞧个真切。对方赶忙拱手,似挡着脸,往后退,说,“成全兄弟,你可饶了我吧……”
“那枪真不是我打的,是日本兵开的枪。”在镇上参加完族人的宴请,就他俩在祠堂对面找了一处僻静的枣园,坐下来喝茶说话。
离翟家庄那次劫数,快半个世纪了。成全猛地想到眼前人是谁时,本以为会愤怒不堪继而如释重负,可他却凄惨地笑了,几十年难得的笑容在他幽暗的怒气里重现。不过这笑显得如此讥讽与沉重,压得他低垂着嘴角,以至于双肩都在发抖。成全抿着干枯的嘴唇,眼神空虚找不着该从何处开始问。
成全看了眼前这个消失了半辈子又突然出现摇身一变成为富商的仇人,他伸出拳头,磕向桌子,成全还是那个成全。
“说!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年身为赌鬼的大林赌运实在不佳,很快在东头的宝局输光了常全赔给他上千的洋元。他转到西头的赌局去换换手气,结果,不管玩什么,背后都被压得翻不起身,输得欠下人家一笔赌债。要说,翟家庄的哥儿,欠几笔款子也是常有的事,有田产有买卖,不怕佘帐,不多时总也能还上。
大林输子钱就会溜到后面的烟馆去放松,散散赌兴,有天碰巧听到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周边县城,在当地召集成立商会,号召日本侨民和本地人一起做生意。有个皮货商说起会长和他沾引些亲戚,和那县里的日本联队长交好,合计找些尽快发财的门路。
大林一琢磨,翟家庄木鸢飞天可不是件小事,日本人肯定感兴趣,事成之后,说不定到时给他不小的好处,或为日后效力日本人铺路。更让他痛快的是,还能败了当天常全选族长的事,以报祖屋过继给别人,成全差些断他根子的仇。
哪知道,当天在庄子里就被常全看出了端倪,于是把日本人引出庄外,直奔海那边而去。大全跟着估摸着不对,那些倭兵随后追上来,对着天上不断放枪,常全在日落之际便掉下来不知所终。
“一看事情搞砸,我知晓日本人定不会饶我,回庄子也再无可能,我就趁夜逃走了。后来的日子,没法讲,还不及死了还好……”大林呜咽着,摘下眼镜,揩着浑眼。
天空朗朗,一两朵云絮飘移在上面,祠堂旁的古槐树枝向南轻摇着头,早春的知了叫得起劲,有一只风筝断了线,已漂荡到庄子的上空。
太阳一溜儿打在的青石台上的祠堂门上,大门缓缓打开,一个小伙子戴着草帽走进去,拿出扫帚,他望着枣院门这边,笑着招呼成全大爷喝茶呢。
大林一走几十年,家早没了,庄里人觉得他早就该死在了外面,他爹兵乱那年得了伤寒,病死在床上。大灾荒年,他娘连着他妻女都相继饿殍,唯一的儿子后来疯了外出流落不知去向。大全最后混迹在蒋军的队伍成了火头军,解放后,跟着去了台湾。
几只知了的鸣叫引得成全近乎耳鸣,他仿佛又听到老大临终时的遗音:“斫木为鹞,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飞一日而败…...”
他把纵横的腮颊咬得发白,心里一酸,不觉老泪就落下来。几十年日日夜夜的惦念,不安和恩仇,终成一场还要继续彼此苟活下去的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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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寒暑,转身风季又已来临,南风一来,凌空飞鸢,高入云端,记不清举办了多少届的风筝节越办越活火。翟成全驼着背,拖着长胡子,待在自家院子里,已不想多走半步路。
这天,孙儿领着一个远道而来操闽台口音的中年人上门,他把一口白瓷坛搁在一边,就跪下来叫了一声二爷爷。
翟大林的儿子把他的骨灰从台湾带回来了。说他爹病重时不想待在那座孤岛上,从哪儿来还要回哪儿去。他原想要一口棺材,正正经经葬在翟氏祖陵,但想来是不可能的。他就盼和祖世或者常全大爷一样驾驭一次飞鸢,真正做一回翟家的子孙。
成全踉跄走到跟前,佝偻着身子,一手按在白瓷坛的盖上,停了片刻,又把全身的重量移在竹杖上,慢慢挪步走开了。
隔天,翟家庄的古槐树半空,一只巨大的五彩仙鹤的飞鸢遥上天空,它贴在庄子的当空挟风盘旋,不多时,飞鸢的腹下,抛出冲天的礼花和白色烟雾,散在这方天地间,蓝星星,白艳艳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