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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在路上】
今天是星期五,照理说不过是稀疏平常的一天,尼克先生把历史教案夹在手臂内侧,正疾步往走廊最顶头的那间教室走去。可星期五遇上愚人节,他明显感觉到从窗子里飘出来的气息,其中混杂了对周末的期盼和对捉弄师长的亢奋,尼克先生加重了迈步的力度,皮鞋击打水泥地面的声音更加均匀有力了,他满意地倾听着,仿佛这就是战场上正义的号角声正在试图压过那些居心叵测的邪恶意图。
尼克先生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五十出头,早早谢了顶,戴啤酒瓶底那般厚的近视眼镜,走路有点外八字。不过他衣着板正,思想也板正,在华德福中学教了近三十年的世界历史。不知道是性格决定职业,还是职业塑造性格,或者是两者相辅相成。总之,他们都说,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教授这种一本正经的学科了。
尼克先生不喜欢愚人节玩笑,就像他不喜欢隔夜的炸猪排,猪排外面裹上的面包屑会因为吸水而失去松脆感,愚人节玩笑也一样,嚼之无味,明明就是一群青少年无中生有的狂欢。可偏偏学生们就像嗅到花蜜的蜜蜂一般,紧紧盯着他不放,让他好不烦扰。他在和办公室年轻老师的对话中曾见缝插针地问过,为什么学生都爱愚弄自己?他们抿着含了一口咖啡的嘴巴,表情像是防止咖啡从嘴角流出,也像是压抑不合时宜的窃笑,说道,因为尼克先生你很受学生喜爱,他们想和你打成一片。老实说,尼克先生对这个答案十分不满,他不想和任何人打成一片,他只希望历史考卷上不要再出现一些荒谬可笑的错误,这甚至成了他某几年的生日愿望。不过,四月一号这个日子每年只会出现一次,要是幸运地落在了周末,他那紧绷的神经会更加松弛一些。
站定在走廊尽头那间教室的门口,门半掩着,里面是如往常一般的喧闹声。尼克先生把教案背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头进去。地面上没有肥皂水形成的彩虹色倒影,门缝上也没有站着缺失瓶盖的墨水瓶。他上手轻轻推了推,门没带什么阻力,咯吱一声就沿着转轴往里旋动,好像门后也没什么问题。他把前倾的身体扳正,调整好呼吸,大踏步走进去,站到讲台上,低头忙碌起来。粉笔盒和黑板擦要移到右上角,他还不放心地挑了一根白色粉笔出来,使劲一折,断了,手上蹭到了粉尘,他这才满意地放了回去。要知道,去年的时候,粉笔盒里塞满了被搓成长条状的已经风干的白色面团,他一个字都没写出来。最重要的,历史教案要放在讲台正中央,翻到今天要上的那页,德累斯顿大轰炸。
他抬头扫视了一眼下面的学生,围坐在丽莎周边的女孩们正在小声私语,米娜伸出食指,摸了摸丽莎浅棕色直发上被挑染成玫红的那一缕发丝,动作轻柔得好似在抚摸一只刚出生的羊羔,她露出了羡慕的眼神,小个子玛丽安也正要伸手,看着她拖着鼻涕的样子,丽莎嫌弃地摇摇头,侧着头用小木梳梳了梳,木梳毫不费力地滑了下来,她又戴回了蓝色蝴蝶结发箍,用手把玫红色发丝掖在耳后;壮实的凯文在教室外的走道上旁若无人地来回跑动,天气明明还没到炎热的地步,可他只穿一件短袖,晶亮的汗珠从额发和两鬓之间流下来,在鼓起的通红面颊上略微减速,然后一冲而下,流进脖颈,里面凸起的青筋如同森林地面上蜿蜒曲折的根须,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而起伏不定。和他一起的还有他的几个死党,马丁和雷克斯,通通都是一脸绯红的模样。教室里的小眼镜迪特好像要出去,跑到前门口,停顿了一下,又从教室里绕到了后门,这才到走廊上。
尼克先生盯着他们,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无人搭理的男孩,一个人兀自坐在角落里,桌上画了线,他们说他不能乱动也不能越线。他就无趣地翻着课本,尽管课本上但凡有图的地方都被添油加醋地画上了胡子、雀斑和牛仔帽,没图有字的地方又被戳了一个个小洞。男孩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可还是关注着周围的声响,以免错过任何一个邀约,当然,邀约并没有出现过。他讨厌记忆里那个男孩的模样。他又看了一眼那些精力旺盛、无所事事的男孩女孩们,感觉自己的鼻腔里发出了不屑一顾的哼哼声。然后,上课的电铃声响了。
凯文和那几个大块头男孩放缓了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往教室门口走来,与之方向相反的,教室里突然冲出去一个小个子身影,尼克先生诧异的目光追在她的身后,是玛丽安。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娇小细瘦的身躯像是砸在了充气城堡的软垫上,嘣的一声回弹到木门上。尼克先生赶忙走下讲台,扶她起来,她懊悔地看了他一眼,又瞥了瞥从她身边鱼贯而入的三个男孩,他们从口袋里摸出什么小方块贴纸,顺手按在了尼克先生平摊在讲台的教案上。“尼克先生,我忘记上厕所了。”玛丽安倏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涨红得如同夏日晚间的火烧云,烧呀烧呀,连带着额头和下巴都染上了色,她低头跑出了门。
再次站回到讲台上,尼克先生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教案。满目疮痍的德累斯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双臂环胸,穿球衣的男子,贴纸的打印质量还将就,他感觉到他们炯炯有神的目光。尼克先生的肩膀开始颤抖,他摘下眼镜,俯下身子,试图辨别贴纸上的小字,克林斯曼,前锋,绰号“金色轰炸机”。于是,德累斯顿老城区漆黑的废墟之上飘着这个叫克林斯曼的一头飞扬的金发。他开始用手抠,大概是指甲修剪得过于平整的关系,贴纸的角总是揭不开,他又把教案最后一页夹的回形针拔下来,哆哆嗦嗦地把回形掰直,试图挑开贴纸的角,开倒是开了,划拉一下,那页中央被撕了一个窟窿。
刹那间似乎万籁俱寂,尼克先生听到了自己沉重的鼻息声,他感觉身体里的红色液体好像在汩汩地往上窜涌。他戴好眼镜,双手撑在讲台边缘,指尖狠狠勾在内侧,直到指甲面都泛了白。他佝偻着背,向前半倾着身子,朝着下面还在吵闹的少男少女们,“谁干的?”
他们怔怔地回望着他,那齐整的眼神甚至是在他讲到某个他以为的激动人心的历史事件的时候都不曾出现过的,有人小声地嘀咕一句,“尼克先生,今天是愚人节。”
“谁干的?”他又重复了一遍,言语间带着种咬牙切齿的狠劲,乍一听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通常,针对他个人的愚弄,无论是消失不见的粉笔还是突然爆炸的气球,可能是由于早已习惯了,他都默默承受了,可这次,对于他的历史教案的故意破坏却让他如火山般爆发。
宽壮的凯文站了起来,两颊的红色还没有完全褪去,“尼克先生,您不看足球吗?欧冠赛就要到了,这几个人会是我们取胜的关键。”他耸耸肩,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末了,还郑重地补充了一句,“这只是愚人节的玩笑而已。”
“凯文,那你告诉我,德累斯顿大轰炸发生在哪一年?又死了多少人?”尼克先生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少年,好像要把火山岩浆的炙热通过眼神传递出去。凯文看起来不太自在,他没有回答,只是撇了撇嘴,又用手指抠了抠笔袋的拉链。“如果不知道,就不要开这种玩笑!”他摆手示意他坐下。
可凯文没有,“尼克先生,您当然知道这是哪一年的事,又死了多少人,因为您教了很多年的历史,即便书被撕坏了,也早就记在了脑子里。”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挑衅似的看着他,“可您去过德累斯顿吗?去看过那些炸烂又被重建的房子、死掉而被立碑的人吗?您不觉得您只是在一味地重复着一些数字给我们,年份啊、人数啊什么的,这意义何在呢?”
尼克先生的脸上,苍白和通红交织在一起,看起来十分怪异。他合起教案,一言不发地往教室门口走去,皮鞋敲击着水泥地面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模糊,他好像是一路小跑着离开的。
凯文脸上又恢复了自得的神情,像是自吹自擂般地面向所有人,“我就知道老实巴交的尼克没去过,今年我爸带我去了德累斯顿,他要把他的啤酒生意扩展到东德去,让那些东德佬也尝尝。”他和马丁和雷克斯依次击掌,爽朗地笑出声来。
尼克先生在家里翻箱倒柜,衬衫应该拿几件,毛衣还要不要,袜子怎么都不配对?他的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就像是近几年来开始流行的个人电脑,他想一定是后面错综复杂的连接线里有根短路了或者接错了插口。他把手上的东西一股脑儿扔到手提箱里,不顾瞬间扬起的灰尘,硬生生地把盖子合上。家里的那只花斑猫迪迪过来蹭了蹭他的裤腿,他一脸苦笑地揉了揉它的背,“老伙计,这次不能带你去。”迪迪好像听懂了,摇了摇尾巴,慢条斯理地往客厅能晒到太阳的地垫走去,侧躺下来,开始舔它雪白的爪子。
左手拎着手提箱,右臂弯曲,手肘处累着一叠猫罐头,尼克先生勉强按响了邻居穆勒太太家的门铃,稍微等了一下才有人应门。穆勒太太腰间系着围裙,双手沾满了面粉,她正努力用小臂把滑到鼻尖的老花镜推回去,“嗨,尼克,怎么了?”问完之后,她才注意到尼克先生外衣上系错位的纽扣和他竖在门口的箱子,“哦,要出远门吗?”他点点头,但没有提及自己突发奇想要去德累斯顿,他不知道她会说什么。那里人穷?像老鼠一样啃食我们的奶酪和面包?可其实也不是突发奇想,就是上午在学校里被凯文的问题当头一击,让他困惑这些年来教学的意义,“麻烦您照顾一下迪迪可以吗?”他有些窘迫,不知道怎么把猫罐头交到她满是面粉的手里,穆勒太太的余光扫了一眼地面,他便顺势把罐头放了下来。迪迪还赖在他的腿间不肯挪位,他这才看到门后面探出了大黄的脑袋,这两只猫总是不对付,他用手轻轻推了推它的屁股,它叫唤了一声,这才弓着背极不情愿地往门里走。
在地下车库把小轿车门打开的时候,尼克先生突然改变了主意,他什么都没准备,应该要坐火车去才是。他重新把车门锁上,外套的立领竖起,迎着四月略带凉意的风往火车站方向走去。
“您好,我要下一班从波恩到德累斯顿的车。”尼克先生伏在售票窗口的大理石台面上,嘴巴里一板一眼地吐出了每一个字。
窗口里的平头年轻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双手开始敲击键盘,“唔,15分钟后有一班,不过要转三次车。一小时后也有一班,只要转一次,最后划下来到达时间差不多,价格的话,您有德铁打折卡吗?或者区域性列车的州票?”他用指腹一点点划过电脑屏幕,就像在读新闻稿件。
尼克先生的头有点晕,他试着把脑袋扭到一个能直视电脑屏幕的角度上,可看到的只是白炽灯的反射光,他掏出钱包,“就要最近的一班,我什么打折卡都没有。”
平头年轻人把票从窗口推了出来,连再见也没说。
到达站台的时候,火车已经在等待了。尼克先生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旁边没人,他整个人倚在靠背上,调节了一下头枕的高度,软软的,像压在了一团棉絮上,他长舒了一口气,神经逐渐松弛下来。拉下车窗帘,再闭起双眼,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了许多,只剩下车轮和铁轨之间有规律的撞击声,哐当哐当地响。他好像又听到凯文对他发问,声音遥远而飘渺,他试着一一作答。
“尼克先生,这是哪年的事?”
“1945年2月13日到15日。”
“死了多少人?”
“难以估计,至少两万五千人。”
“您去过德累斯顿吗?”
“没有。”
“您只是在重复这些数字吗?那究竟意义何在呢?”
依旧没有回答。
一直以来,尼克先生把历史视为最重要的朋友,也许是生活中能交流的人不多,除了花斑猫迪迪和总是夸夸其谈的邻居穆勒太太,单位同事都不太算得上。他在教学过程中倾入了心血和感情,可常常又觉得学生们躁气十足,从来无法回应他的热情。他们可以为娱乐版面的头条兴奋不己,或者绿茵场上的进球欢呼雀跃,却永远没有时间记一个人数、一个年份。所以,重复这些数字有问题吗?没有,这就是历史事件的标志啊。可为什么那个毛头小子会觉得这不过都是数字呢?他看不到数字后面的东西吗?尼克先生觉得诧异。
下一个疑问立刻又涌了出来,那是像那个毛头小子所说的,没有亲身经历过的历史不过是程式化的照本宣科吗?意义何在呢?他惊恐地摇摇头,好像要摆脱酣睡时扰人的梦靥,不对,以人类生命的长度来衡量,历史大多都是无法亲身经历的。他突然想到办公室里新来的历史老师蒂默,二十出头,油腔滑调,曾带着玩笑的口吻说自己最喜欢教历史,尼克先生眼里闪着光,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不需要再去学习,定格在过去就是过去了,不会再有变化,死人总不会从墓地里爬出来争辩吧。尼克先生记得自己眼里光又是如何消失。
不知道向东行驶了多久,尼克先生睁开眼睛,把窗帘往上拉了拉。暮色渐沉,广袤草地的尽头泛着橙色微光,与上方的灰蓝形成柔和的渐变,如果光看景色的话完全辨不出是在哪里,他又闭上了眼睛。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下了火车后,他在老城区找了一家小旅馆,安顿了下来。那天晚上的睡眠并不安稳,睡意时涨时消,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晨曦的第一缕微光从窗帘缝隙里钻了进来,他从床边直起了身子。
清晨的德累斯顿被笼罩在薄雾之中,人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尼克先生没有走得过快或者过慢,只是漫无目的地蹚在人潮之中。当他站在易北河的桥上回望身后的老城区时,他屏息凝神,历史书上那片漆黑的瓦砾废墟之上已然矗立着奢华的巴洛克式建筑,拱门、圆顶、艺术雕塑,与战前相比,几乎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从街巷中流淌出来的正冲破雾气的人的气息,在河面上空盘旋的成群的飞鸟,更让他无法联想到五十年前,这里曾被夷为平地。不知怎么的,尼克先生觉得眼角有些湿润,他早先并不知道这些。
他去街角的面包店点了杯咖啡和黄油面包,坐着,待晨雾散去。离开前,他向年轻的服务员打听老城区是否已经完全完成了重建工作,她带着诧异的神色反问他,什么重建?后来才反应出来,可她没有停下切面包的手,只是朝东边努努嘴,嘟哝着,圣母教堂那儿还围着脚手架呢。
往老城区里面走一走,朝着初生旭日的方向,不过五分钟,尼克先生就站到了圣母教堂的面前。塌陷的门梁、破碎的石块,如果你不知道这里曾经屹立着一座俯视老城两百余年的历史建筑,那从地面上如山的断壁残垣也可对它的恢弘窥视一二,只是如今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吊车在天际上旋转,推土机在地面发出轰隆声,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们在土堆上爬上爬下,尼克先生坐在广场西边的长椅上,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
从长椅旁边经过一个推自行车的人,戴鸭舌帽,卷曲的银色鬓发从鸭舌帽边缘露了出来,穿米色风衣,身材宽厚,脚上是一双黑色老头鞋。他每迈一步,左边肩膀总是比右边压得更低一点,看起来像是即将失去平衡。他把自行车停在广场中央,从车后座上取出一束白色百合花,颤颤悠悠地放在了圣母教堂围栏外面的纪念碑前。他又转身回到广场中央,尼克先生这才看清他的脸,原来是位老先生,大概比自己还年长些。他把自行车一侧的画架搬下来,立好,另一侧的折叠椅拿下来,撑开,开始画画。
尼克先生起初以为他是街头肖像画家,并没有在意。可老先生正襟危坐,始终面朝着教堂的方向。尼克先生好奇的目光越过他一高一低的肩膀,这才看清,原来他在画教堂。画得并不算好,或者说并没有什么值得作画的,但他下笔有力,铅黑色的线条在远处也清晰可见。大概九点多的时候,教堂的废墟已经完全沐浴在阳光之下,广场上人头涌动,老先生收起了画架和小椅子,推着自行车离开。
第二天清晨,尼克先生依旧去了圣母教堂,远远地,他就看见纪念碑前的一束白色百合花和广场中央那个戴鸭舌帽、穿风衣的身影,他突然觉得心安,有人和自己一样,在废墟中看到了不曾忘却的过往。他在长椅坐下,看老先生一笔笔勾勒那些漆黑的石块和坍塌的拱廊,直到太阳高升,他推着自行车再次离开。
第三天依旧如此。
第四天的时候,天上飘着绵绵细雨,给废墟上蒙上了一层水汽,尼克先生坐在长椅上,他莫名地感到悲伤,重建工作极其缓慢,似乎没有尽头。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阴云密布,细针般的雨点在垂直坠落,一切仿佛回到了五十年前轰炸的那一天。他几度回头,但没有看到推自行车的身影,那位在心灵上已经默认为朋友的人大概不会赴约了。就在准备离开的时候,尼克先生听到了自行车的咣当声,他猛然转身,是他。老先生照例把白色百合放在了教堂外缘,可他今天没有带画架,他把自行车停在了带顶棚的行人通道下面,支起小椅子,安静地坐着。尼克先生没有犹豫,他穿过细密的雨水,径直走过去,他蹲在了小椅子旁边,“老先生,您为什么要画教堂废墟呢?”
老先生从背包里拿出两张纸,一张是无法辨认的圣母教堂,另一张是完整无缺的圣母教堂,他把它们摊在膝盖上,分别用手指了指,“这张是我父亲在战前画的,这张是我现在临摹的。”
尼克先生忍不住叹了口气,“真可惜,不是吗?”
老先生点点头,“不过就像他们把茨维格皇宫和森柏歌剧院都修好了那样,我想圣母教堂也会修好,和以前一样。我每年都会来看,等修好了,我就把绘画终稿交给我父亲。”
尼克先生瞪大了双眼,“他还在吗?”
“45年2月14日那天,我们都躲到了地下室里,我奶奶因为看不见,下楼时摔倒了,我父亲去扶她,大概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老先生把画收了起来。
雨停了,他推着自行车离开。
后来的几天,尼克先生还是照例去教堂广场前的长椅上坐着,但他没有再遇到那位老先生,他想,大概他已经完成了今年的画。不过,他常常想到他对圣母教堂的预测,“会修好的,和以前一样。”可究竟会吗?尼克先生说不上来,他曾经是个悲观主义者,但现在他不太确定,是否要揪着那些悲观不肯松手,把头埋在过去。
也许是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重了,德累斯顿变得很热闹,集市上人头攒动,叫卖声此起彼伏,简直和波恩一模一样。大概无论身在何处,人追求安逸与热络的本能不会变化吧。尼克先生离开了集市,逆着人潮去火车站买了回程的车票,那天太阳当头,他的影子很短很短。
大概是尼克先生一周都没有出现在校园里面,学生们开始议论纷纷,最初的传闻是他在愚人节受到了学生的愚弄,抱恙在家休息,后来,谣言越来越离谱,说他辞了工作,正在步行前往德累斯顿的路上。
周日黄昏,校园里已经空无一人,尼克先生再次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听着自己的皮鞋击打在水泥地面上的规律节奏,心上竟有一丝松弛感。桌上有两个信封,他一一拆开查看。
一封是来自小个子玛丽安:尊敬的尼克先生,凯文他们找我说要跟您开个玩笑,我没考虑就答应了,真抱歉。
他没想到不起眼的玛丽安也参加了他们的游戏,她好像在任何活动都被排除在外。不过这样想想也很合理,被孤立的人总会接住看似友情的橄榄枝,这点他自己也深有体会。
另一封来自凯文:尊敬的尼克先生,这是我爸酒馆的消费券,欧冠赛的时候欢迎您来喝一杯。
他把信封翻开,里面掉出一张优惠券和一张克林斯曼的贴纸,他把它们收好,放进了钱包里,也许,他会去看看。
他也从德累斯顿带回来一些东西。他拍了一张正在重建中的圣母教堂,一张人潮涌动的广场集市,一张已经几乎恢复原貌的老城区,他把它们分别送给了凯文、邻居穆勒太太和自己。至于小个子玛丽安,他准备找她谈谈,他恰巧有个小男孩的故事,也许帮不上忙,但他希望她能从中汲取一些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