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每次放学回家经过东边村头的那片茶园总会和伙伴们嬉戏一番,那是全村视野最开阔的地方,能看见十多里以外的光景。
那时候茶园里不过才几十株茶树,现下我已是花甲垂暮,亲眼看着这方圆十多里的荒山野地变成漫天茶林,不过是因为父辈们的谎言。
这里所有的茶树全是我姑姑一个人载种的,没人给她帮忙,她也不让别人帮忙。
我爸说姑姑在我出生的那年就嫁给了姑父,姑姑有一次在山上林中发现了一株茶花,娇艳无比,还有数颗待放的花蕾如女子见着心上人一般娇羞,姑姑心头喜爱至极,笑魇如花。姑父便将这株茶花给挖了回来,与姑姑一起把茶树栽到东边村头。
可这株茶树再次开花的时候姑父便去世了,临终时姑姑双眼含泪:“此生愿和你生死相随,生生世世都做你的妻子”
姑父听后非常高兴,便跟姑姑说:“昨晚茶仙子托梦给我,说是嫉妒你我夫妻情深,硬要拆散我俩。你我若要生生世世做夫妻,除非让仙子看到东边村头开满茶花,而且每一株茶树需得你亲自种下,否则你我日后不仅不能相聚,还会天涯相隔,我也永无宁日不得超生”
姑姑又惊又怕,紧紧握着姑父的手,内心伤痛不已,双眼含泪轻声哭诉:“那你黄泉路上一定记得要等我,我让茶仙子看见东边村头开满茶花后马上就来找你”,姑父随即含笑而去。
姑姑再按耐不住内心悲伤,失声痛哭起来。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东边村头大概已经有了两百多株茶树, 到了开花时节,数里之外都能嗅到茶花的优雅清香。
那段时间,姑姑觉得茶仙子应该已经看到村头的茶花,想着马上就要和姑父相聚了,每天清早喜出望外地就去茶园里望着整片茶花,一望就是一整天。
直至茶花全部凋谢之后,她突然变得面容憔悴,体力难支。看过很多医生但都查不出病因,终于有一天,姑姑已经气若游丝。医生告诉我爸:“可以准备后事了”
我爸悲痛难耐便跑了出去,第二天中午,我爸和我大伯一起回来,搀扶着已经奄奄一息的姑姑到了茶园,只见茶园还剩下姑父从山上林中挖回来的那株茶树,其余的已被尽数烧毁。
我姑姑见眼前如此情形,原本无比虚弱的身体却突然如猛虎下山般的气势挣开我爸和大伯的搀扶,跪在茶园里捡起一些未烧完的茶树枝,声嘶力竭一阵痛哭。
忽然仰首看着头顶天空怒斥茶仙:“十多年来,我日日呵护这些茶树,茶花已经开遍村头,你为何这般狠心要一把大火烧光了我的茶园,不让我夫妻相聚?”
十多年的期盼竟毁于一旦,姑姑神情无比苦恼,一声怒吼似是用尽全身力气,我爸上前拍了拍姑姑的肩膀:
“三妹你不要太难过,茶树被烧了,再种一次就是了,这次把方圆十里的山坡全都种上茶树,等到漫山遍野全是茶花,那茶仙就算烧上三天三夜也烧它不尽,那时你定能再度与妹夫相聚。
现下茶园虽毁,不过就是白费了你这十多年的努力,大不了再花数十年时间重新栽种这片茶园,却万万不可让妹夫不得安宁啊”姑姑听后焕然大悟,抬头看看我爸:
“二哥…我……”
又是一阵抽噎。
说来也是奇怪,大火烧掉了姑姑的茶园,却也烧掉了她身上的病症,姑姑一度以为是茶仙不让她夫妻重聚,非要他们阴阳两隔。
此后姑姑再次整理这片茶园,一株,两株,三株,不停寻来茶花种在园里,用了十多年时间终于又把茶园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姑姑害怕茶园会被再次烧毁,想起我爸当时说过,若是把方圆十里的山坡全都种上茶树,等到漫山遍野全是茶花,那茶仙就算是烧上三天三夜也烧它不尽。
于是她生命的最后几十年没有一天消停,春天购置茶苗栽种,夏天摘茶变卖成钱以购买茶苗,到了秋天和冬天割草砍树开荒,扩大茶园面积。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二十年……终于在五十多年后,东边村头周围十数余里地全种满茶树,那时我姑姑已经八十多岁,再没种茶的力气,但还是会天天去茶林里看看,这一年茶花漫山,满眼都是花海,茶花淡雅清香,弥漫数里之遥。
我姑姑整天待在茶园里,时常低声念叨:“这下谁都没法毁坏这么大一片茶林,谁都不能再将你我隔开……”
姑姑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那是她与姑父结婚时照的:
“你走后我多活了六十多年,不知你变成什么样了,幸好你在天上天天看着我,一定会识得我的脸像,若是我来找你的时候不认得你了,你可一定要喊出我的名字,别让我走过了……”
姑姑的声音,颤颤巍巍的。
没过几天,姑姑辞世,临终之际她意识时而清楚时而模糊,她抓着我爸的手:
“二哥,咱大哥不在了,以后只留你一个人帮我看护茶林,就把我葬在第一株茶树面前吧,这样你来茶林转悠的时候我还能陪你说说话。”
我爸答应一声:“好,今后还是我们兄妹一起来看护茶林,再不让茶林受损,你放心”
姑姑已经气若游丝,脸上带有一些微笑却又不停地流出眼泪:
“我知你六十年来在天上等我等得苦,如今茶仙子终于让我找你来了,你见了我可得叫住我的名字,别让我走过了,我们说好要生生世世做夫妻的……”
姑姑到死的那刻都相信一定能跟我姑父生生世世的相守,而我爸始终没有跟我姑姑说过,五十年前见她快要离世,烧掉茶园的根本不是茶仙子,也从来就没有什么茶仙子,茶仙子不过是我姑父临终时编出来的鬼话,却骗了我姑姑一辈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