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木梯上的人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他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与其说他的双脚焊死在木梯上,不如说他长在木梯上。

这些年来,我对镇子的回忆颇少,却隐约记得他的模样。他脸上十分干净,找不到半点胡须,我时常见到他坐在那辆锈迹斑斑的三摩车后面一边手拿着一个又圆又小的镜子,另一边手拿着镊子夹胡须,只见他眼睛眯成缝死盯着镜子,稀疏的眉毛往下坠,每次夹完肉眼可见的胡须,他都会拿起镊子在自己眉毛稀疏的地方轻划一下,伴随着一声叹气便将镊子收入铁盒中。

一阵风袭来,灰尘蒙住视线,但他不受影响,哼着小曲,拍着车架子,么喝着:小刘,可以开快些了。他这一声之后,车行驶在弯曲的沙路上,横插进小巷子。一群人挤在车前:极少男士穿上亮丽的西装,而极少女士戴上金项链 ——母亲勉强算是极少女士中的之一。她牵着我的手,一阵油条的香味被车身挤散,几声狗吠声传来。我躲在母亲身后,望向那辆三摩车,瞧了他一眼,视线落在他的大腿上。他大腿包裹着白色布条,布条上一圈又一圈铁丝缠住一架长长的木梯,几枚黑色螺丝冒出来。我想,螺丝该不会钉在大腿上吧?想到这里,我心里直喊疼。接着,我顺着他大腿的方向看去,他那修补过的白色布条上面多了一个引人注意的纽扣,仿佛安在那十分多余,起不了半点作用。我极想知道纽扣系在此处的作用,也许是为了遮盖他那奇怪的小腿,又或者白布底层有着不让人知晓的口袋,而在那口袋上定有一个密封的拉链,在拉链之下许是他深藏的秘密。

他让车子停在一家包子铺前,从他一旁的工具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袋子,我看到一沓纸币。他从中拿出十块,递给买包子的李阿姨。李阿姨没正眼瞧他,冷冷说道,陈师傅,你要什么?我站直身子,嘴里小声念着,原来他姓陈呀,真是个奇怪的人。我后面那句声音很轻,被我吐出来又压回心底。


这便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没记错的话那一年我八岁。八岁,对许多事情都充满好奇,当然,包括他。为了打破这一层好奇,我寻来两个伙伴,一个胖明,另一个阿凯。胖明肚子圆鼓鼓的,听我说起他时,笼住肚子的衣服鼓起来又迅速埋下去。他质疑地扫了我一眼,说,真有这种人?我说,我确定,我没有看错,你们是没有亲眼看到,又是亲眼看到一定也很难相信,你们不知道他的大腿是和木梯绑在一起的,还有……我想不起来还有后面是什么,便夸张地说,他还站起来,你知道他是怎么站起来的吗?那长长的木梯托着他,立得老高,几乎有两层楼那么高,看着可吓人了。胖明听我这么一说也来劲,连忙问道,他在哪里,哪里可以见到他?我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从见到他到现在已足足三天,在这三天里,我都会拉着母亲的手站在李阿姨的包子铺前左看看右看看,都没等到那辆三摩车,每当我准备开口问李阿姨时,母亲总是拉着我的手喊道,小江,快些,不然就迟到了。我十分无奈,数着时间过日子,从周一熬到周五,桌子被我推来推去,时不时冒出摩擦声  ,直到周五最后一道铃声响起,我便拉着阿凯和胖明说起他。

阿凯看向我们,说了一句我们都想说的话。他说,要不我们明日在镇子上蹲他。他这个“蹲”字用得极好,直往我心里钻。

周六一早,我们来到李阿姨的包子铺前,那辆三摩车还是没有出现。我们互相看了几眼又默默叹气。不知道过了多久,李阿姨视线落在我们身上。她问,你们三个一大早来我这儿干嘛?我忍不住问道,李阿姨,就是前几天那个怪人,不对,那个和你买包子的陈师傅。李阿姨冷冷说道,哪个陈师傅呀,太多了,我可记不住。我说,那个腿缠在木梯上的陈师傅?李阿姨没有理会我,视线落在胖明身上,说,这不是吴家的孩子吗?来,我请你吃个包子。胖明咧开嘴笑着,说,我也是来找那个陈师傅的。李阿姨朝胖明笑着说,他呀,现在在南边一所房子工作呢?胖明挤在我面前,说,南边是哪个南边?是东南还是西南?在哪儿?离哪儿近?李阿姨抬起一笼包子,说,在那条小溪前,他们呀,在那工作有几天了。我立刻走在前面边挥手边说,再见了,李阿姨。阿凯低着头跟在我身后,胖明在后面喊:等等我。

我们一鼓作气,一直往南,我们远远望向那条小溪,溪里看不见有啥,接着往前走了几步,便瞧见那座房屋:外围都是竹排包裹着的红砖墙,里面时不时传来割据的声音。应该就是这儿了,我想。胖明从后面探出头往窗户一探,我紧拽着他的衣裳,说,我先看,毕竟是我提出来的。胖明这次没跟我抢,退了一小步,让我往前站了一截。我往里面瞧了一眼,好几条红色的钢管横竖在梁顶,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油漆味。一个男人背向我,赤裸着身子,两边手举着长长的木杆,往红色钢管周边扭着一个小型铁杆 ,瞧那铁杆有我半截胳膊那么长。我再仔细瞧了一眼,男人回过头,脸上挂着汗。我认出他来,朝他笑了一笑,说,小刘、师傅。我停顿一下,总感觉加上“师傅”两字显得礼貌一些。他打量着我,说,你是?我这才想起我只是在路上听过他的名字,而他并不认识我。我微笑着,说,我想找个人。他说,什么人?胖明抢着说,就是那个脚长在木梯上的人。小刘师傅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睛看向另一边。他取下头顶的黄色帽子,朝我们招手,放下手里的木杆,一步又一步往前走,说,你们呀,想看我师傅?我说,你师傅?小刘点了点头,说,不错,那就是我师傅,他可不喜欢别人打扰他,一会你们静悄悄的,别说话,也不能乱跑,我就让你们进去看一眼,不然你们只能在这里干等着。我说,好。胖明点头,阿凯紧跟着点头。我们跟着小刘师傅走进一扇门,里面很宽敞,那股油漆味更重了一些,仿佛一直悬在鼻梁上。小刘师傅嘘了一声。我们静静地待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的他。他离我们不算远,在一旁的墙角拿起扳手扭着楼板上的螺丝,在螺丝旁有一截电线垂下来。他扭完螺丝之后,将扳手放在挂在木梯的工具包里。他的木梯往前走着,身体没有一丝摇摆,十分笔直地立在木梯上。我的注意力再次放在他的腿上,那被白色布条包裹着的双腿,上面缠着一圈又一圈铁线,我很好奇他真不会疼吗?莫非是练了什么武功,如武侠剧里的金钟罩、铁布衫之类。

阿凯躲在胖明身后悄悄说,他又是肯和我们去摘苹果那该多好,说不定会是个好帮手。胖明一听,忍不住笑了。笑声暴露了我们的位置,他扭过头,朝我们喊道,谁让你们进来的?他瞪着我们,深情严肃,脸若冰霜。小刘师傅立刻冲上前说,是我让他们进来的。他瞥了小刘师傅一眼,喊道,那还不让他们出去。小刘师傅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走吧,小朋友们。我们迅速走出去,不敢回头,直到下了台阶,我才敢慢慢把头转过去看了他一眼,此时的小刘师傅和他都戴上一顶黄色的帽子,那帽子很难看,也很脏,反正我不喜欢。胖明拉着我说,别人不欢迎我们,还看什么看!阿凯紧握拳头,什么话也没说。

之后,我们相互看了一眼,边走边笑着,先后将他搁置在我们的想象当中。


胖明抢先说:

他,原先是我家最忠诚的仆人,在一个黑夜,没有月亮,云不知跑到哪儿睡懒觉。我那值得骄傲的父亲,他脱下一身昂贵的西装,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匣子。他对我和母亲说,你们觉得这里面是什么?母亲说,我怎么会知道!父亲说,不如猜一猜?母亲推了我一把,说,准是给你的,你猜一下。我想了想,说,难不成是金戒指?父亲摇了摇头说,不是。我说,那是什么?他说,是藏宝图,你们知道多少人想要夺到这张藏宝图吗?我的眼珠子死盯着匣子,说,藏宝图,快打开让我瞧一眼。父亲点了点头,准备打开藏宝图 。可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闯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把短刀,那刀上还沾着血。父亲迅速喊了一声,便将匣子抱进怀里。

他听到父亲的喊叫声,立刻冲进来,当时的他双脚还没有缠在木梯上,他跑在我们面前,展开双手,向黑衣人的方向迈了一大步,露出他那双亮丽的棕色长靴,而在长靴里藏着两把锋利的宝剑。他拔出剑,紧盯着黑衣人。黑衣人喊道,滚开。他无动于衷,朝黑衣人刺去一剑。黑衣人迅速蹲下来,朝他的双脚刺去,他来不及躲闪,脚受了伤,一瘸一拐地走着。他生怕我们遇到危险,回头让我们快走。父亲推了我和母亲一把,紧跟着往外走了出去。房间里时不时传来刀剑的声音,出于好奇,我往回走,从窗口望向房间里面,只见他的双脚用白布盖着,上面血红一片,而黑衣人则倒在他身旁。我看到白布溢出血,吓得连忙躲在父亲身后。父亲朝他喊道,你的脚?他脸色苍白,摸着断掉的双腿,说,不碍事,只是以后不能保护你们了。父亲叫了一辆救护车  ,不过没这么快到达。出于好奇,父亲掀开黑衣人脸上的面纱:他不是别人,正是小刘。怎么会是他,我始终想不到,小刘不正是他的徒弟吗?他叹了一口气,说,老爷,夫人,我疏于管教,让自己的徒儿起了贪念,还请见谅。父亲说,罢了,居然都死就算了。他眼眶里藏着泪,朝父亲磕头,可他的双脚依旧在流血,没等救护车到达,他便晕死过去。

不知道过了几天,他醒了过来  ,可他的脚却永远无法正常行走。他躺在病床上,看到父亲和我总是在叹气还重复着:“我不能保护你们了,请见谅。”父亲叹了一口气,让母亲为他收拾好行李,没等他反应过来,父亲便将行李箱丢给他。他问,为什么?父亲说,没办法 ,我们实在无法收留没用的人。父亲这句话很是熟悉,因为其曾和我说过:不读书就是没用的人,而家里容不下没有用的人。他无法起立,在地上蜷缩着,脸上挂着哀求的表情 ,他脸上挂着从没有过的温柔和可怜。他看向我,低声下气地恳求,少爷,你帮我说句话吧,让我留下来好不好,我已经无处可去。可我不想理会他,我忘不了他脸上那冰霜般的表情 ,而我也用这种表情回敬他,让他感到不甘,这正是我对他的报复。我想他一定很绝望,很痛苦,很难受 ,可这一切都从他那一个表情说起。

可接着你们知道会发生什么吗?他居然一直爬,一直爬,不带行李箱,像一直受伤的小野狗,一直爬到一架木梯旁,然后他慢慢扶起木梯站起来,再慢慢离开我家里。而那之后,我再也没有遇见他,但我心里却美滋滋的,毕竟我骑在他头上一回,也淡忘了他那一张臭脸,你们觉得解气不?哦,等等,还有藏宝图,只是我还没有想清楚接下来的故事,接着让你们说吧!


我接着说:

我觉得胖明的主意不太好,我有一个好点子。你们一定也和我一样讨厌你们的父母吧,我记得胖明就是如此,他那有钱的爸爸,总是穿着一身亮丽的西装来开家长会,这给胖明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但请你们先不要插话,因为接下来我要说的,一定会让你们心里舒服。

我想他出现在我母亲面前,然后故事的发展,你们一定很意外。当我母亲脾气上来的时候,拿着那歪曲的衣架想在我手上留下伤痕时,他出现了。几声敲门声传进屋里,母亲喊了一声,谁!他说,是我,小陈。他的出现,让我感到惊喜。母亲打开门,脖子上那条二手金项链晃动几下,母亲捂住有钱太太送给她的“二手货”,在松开手时,手指还在自个织的蓝色旗袍上逗留一会。没等他开口,母亲立直身子,扫了他一眼,说,你是?他说,我是来找我师父的。母亲很是疑惑地问,你师父是谁?他指向我,一言不发。(怎么样?你们一定很意外吧,因为我就是他的师父。)母亲的表情和你们现在的表情几乎一致,她迅速叫住我,小江,你是他师傅?我点了点头说,不错,我教他一门手艺,不然谁还管他叫陈师傅。他朝我鞠躬,说,不错,没有师父就没有现在的我,我自小家里发生变故,祖上给我留下的家业荡然无存,而当我最迷茫、最无助的时候,我遇到了小江师傅,是他教会我站在木梯上走路。起初,在训练时,我感到十分的无趣又毫无意义,但小江师傅常鼓励我,让我学会站在木梯上走路,如做不到就取出铁线将我的大腿与木梯缠在一块。我十分怕疼,但小江师父却拿出一条全新的衣架,时不时抽打着我的腿,嘴里还一边喊着:你若能在木梯上站稳,这个世界上,你就是独一无二的人,这可比读书还了不起!是呀,谁想读那破书,我经常这样教他,也用此话来反驳母亲,可母亲却恼羞成怒,用衣架在我手臂上留下不少伤痕。

他见到母亲挥动衣架,立刻冲过来阻,与母亲吵了一架。可论吵架,我母亲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你们应该也听说过吧,我那酒鬼父亲就是被我母亲吵跑的,至今我都不知道他跑哪去了,而我的母亲经常告诉我——多学习能让我有不同的人生。这点我可比你们惨了,胖明你不学习有爸妈一起哄着,阿凯你不学习有慈祥的爷爷把你抱得老高去摘红彤彤的苹果,而我有的只有衣架留下的伤痕,但现在我有他了。他挺直背为我说话,此时他是我的“救世主”,可他在母亲面前却无法将自己的气势舒展开来。母亲贬低他,满嘴里都是让他无法反驳的话。

母亲呀,你是多么的强势,连你为那群富豪太太织衣服的事情都从你口中放大,渐渐形成一把利刃时不时刺进他的心脏。你的声音十分洪亮,指着他喊道,看看你那身衣服算是衣服吗?就是一张别人擦过臭脚的抹布裹在自己身上。母亲的话一向难听,当我再次看向他时,他显得不那么高大,而是弓着腰看向自己那白布包裹着的双腿,仔细一瞧上面还有几条线条冒出来。他说,是,我是穷,但这与你打我师傅没有半点关系。母亲怒指着他,吼道,闭嘴,这是我的家事,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他的喉结鼓起,嘴巴微张着,却吐不出一句来。我朝他喊道,你倒是说话呀,怎么不说了呢。他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我失望地朝他喊道,没用,真没用,我还以为你能说上话。母亲笑着说,就他那穷酸样,能识几个字,也想跟我吵,怕是句子都没理明白吧。他还是没有说话,只见木梯一直往前,很稳,没有一丝抖动。我气不过,冲上去,推了他一把,他从木梯上跌下来。我瞧见他的小腿露出来,你们猜我看见什么 ?他两条腿不一样,一条长一条短,而且出奇地瘦小,如不是站在木梯上,我都没有察觉到他那瘦小的身姿,指不定他站起来都没有我这般高。我对他极其失望,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感到厌烦,那呆滞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我与母亲。我们站得比他高了好多好多,他无法站起来,慢慢挪到木梯旁,在流泪,眼泪哗啦啦地落在木梯上。多可怜呀!可谁会在乎他,我出于礼貌没有朝他吐唾沫,而且吐出沾着唾沫丝的舌头朝他扮了一个鬼脸,然后大笑着离开。

你们觉得这样是不是十分解气,可我仿佛忘记他是来帮我的,但无论如何,又有谁可以挑战我母亲的地位呢?你们说,是吧?


阿凯叹了一口气说:

有些时候我挺羡慕你们有爸爸妈妈,可我没有——没有穿着西装的爸爸,也没有戴着金项链的妈妈,我只有一个爷爷。我的爷爷头发苍白,满脸皱纹,他总是弓着腰,时不时叹气。爷爷害怕他活不久,没有人照顾我。我听到他这么一说眼泪总是忍不住落下,真不是因为我爱哭鼻子,而是我与爷爷从小相依为命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但我想让爷爷放心 ,因为我会将他融入我的生活中。

我其实不想贬低他,他站在木梯上,正好让我发挥他的作用,甚至我想给他取名为“木梯侠”,但“侠”字一般都是公有的,而我想让他专门为我服务。我想让他替爷爷背着沉重箩筐,一步又一步走进爷爷辛苦打理的苹果园,那红彤彤的苹果每次瞧见总是给人带来几分期望。可有好几回,客人从我们果园门口经过时却没有停步。爷爷么喝着:上好的苹果,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爷爷喊累了,蹲在原地喘气。我偶尔也会跟着爷爷么喝几声,可依然没有人来买。爷爷叹气道,这会是淡季,卖不出去,我们把苹果当饭吃可好?我的回答总是“好”,因为我知道这没有其他选择——卖不出苹果就没有钱,没有钱就没有米和菜。所以,我不得不去接受以苹果为一日三餐的日子。幸好,爷爷会变花样,他总会换着一个花样将苹果呈现在我面前,可不管以什么形式出现的苹果咽下肚子都饿得十分快,这也是你们时常会听到我肚子咕噜咕噜响的原因,但请你们不要嘲笑,因为我想借他的手改变这一切。我想好了,我要与他签下契约,契约的内容很简单: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听命于我,而作为交换的条件是我每日会打赏他一个苹果。你们别觉得我小气,因为有一句话你们应该都知道,那便是“每天一个苹果,健康一辈子”,原话大致如此,记得有些模糊,但我想表达的是我打赏给他的不是一个苹果那么简单,而是健康。“健康”二字是这世上难以替代的财富,如果爷爷身体一直健康,我不会担心他再次损到腰,更不会担心他摘苹果时会跌倒在地上。

我命令他每天背着爷爷的箩筐去果园里摘苹果,他站在木梯上,高度正好,他弯不下腰摘的那些苹果,我踮起脚也能够得着。说来也奇怪,我居然有些同情他,仿佛他与爷爷是同一类人,在他的身上我会瞧见爷爷的影子。我想和他说句话,但却不知从何说起,但无法否认的是,他比爷爷怪。我让他取下木梯,像一个正常人行走。他却摇头拒绝,说他不习惯。我得想个办法治治他,让他无法拒绝我的请求。可他脸拉下来时,有几分吓人。我胆子小得可怜,可能不敢去命令他,但我却可以在此时此刻将他呼来唤去,我必须如此提醒自己。我朝他吼道 ,我要骑在你腰上,去摘最高处的苹果。他真的服从我的请求,弯下腰,让我骑上去,可当他托着我立直身子,我又不想摘苹果了,我让他托着我逛几圈。去哪儿呢?我还没想好,但他走了几步,我那不争气的肚子又响了。我说,要不我们去请大餐。他说,可今天苹果没卖出去,我们身上没有钱。我瞪了他一眼,说,霸王餐 ,吃过没?实不相瞒,我做梦都想吃一顿霸王餐,我想体验一次 ,就一次。我拉扯着他满是补丁的裤子,眼里充满哀求。他摊了摊手,说,随你吧。我说,我想下来走一走。他弯下腰,我从他的背上滑下来,脚落在地上。我上前走了几步,他紧跟在后。我闻到一股香味从不远处的饭店里飘来,便顺着香味走去。那是一家名为“好客来”的饭店,这名字着实好。我立刻迈步进去,他依旧跟着我,没有离开。

我挑了一个角落坐下,前面几张桌子早已经坐满人。我上前拿了一张菜单,上面的菜各种各样,但我极少听过。我眼睛仔细扫了一圈,落在菜单末尾处的鸡腿饭上。我指向菜单上,朝他眨眼,示意他点菜,还在他耳边轻声让他点几道名菜,可不知是我声音太小还是店里杂音太多,他似乎没听到我说话,只瞧见他站起来喊了一声,来一个鸡腿饭,还有一个咸蛋配稀饭。我瞪了他一眼,说,你怎么点这些。他深情严肃地说,我只知道这个。我忍不住笑了一声,说,那我比你好,我还知道一个鸡腿饭。一个酷似小刘的人走了过来,我就当他是小刘吧,只见小刘甩了一下衣袖说,这位客官,我这儿没有咸蛋,你怕是来错地方了。他说,那你们这里有什么菜?小刘说,菜单不在这吗?你不会自个看。他瞪了小刘一眼,站起来,拽着小刘的衣袖喊道,来一道最好的菜,再来一瓶啤酒。(你们一定也没有喝过酒吧,这不,我得先喝上。)我的眼光充满期待,不过刚刚他的气势确实吓到小刘。小刘连忙点头,朝里头走去,没一会儿就消失了。

等了有一阵子,小刘端出两道菜,一道是不曾认识的小龙虾,还有一道是心心念念的鸡腿。没等我伸手,他先抓起一只小龙虾往嘴里塞。小刘连忙说道,这小龙虾要去壳。他瞪了小刘一眼,说,我用牙齿去壳不行吗?小刘摇了摇头,转过头,没有再理会他。他呼出一口气,说,有些辣,便迅速拿出那瓶啤酒往嘴里灌。我立刻制止他,说,啤酒我也要,我这会真要尝一尝。我连忙拿起桌上的碗往他面前一端,说,给我倒满。他照做,让我十分满意。这下,谁也无法阻止我喝酒了。我一边手举着鸡腿,一边手拿起倒满啤酒的碗渐渐往嘴边送,快到嘴边时,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好像有点涩。他举出啤酒杯对向我的碗说,喝,多喝点。我闭着眼睛灌了一小口,好像也没有那么涩,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干爽。我喊道,喝!可没喝几口,我就感觉脸像火烧一般。他指着我的脸说,别再喝了,再喝就醉了。我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接着喝,脑袋昏沉沉的,感觉有好几个人在我面前晃。他连忙喝完瓶里的酒,怕我与他抢了先。

一会过后,酒没了,小龙虾只剩下壳,鸡腿只剩下骨头。他瞄了两眼,瞧见人们各自忙着,便来到我身边,将我扶起来。我的腿站不直,身子往他身上靠。他那木梯的双腿承受不住我的身躯撞向桌子,酒瓶子落地冒出声,几个人从后厨冲出来。其中一个人是小刘,他的脸仿佛出现叠影,我瞧见有两个他,不对 ,是三个。小刘笑着说,没给钱吧?他拉着我往外跑,一群人朝他扑来,他被扑倒在地,木梯从他腿上滑落,我瞧见有一个被啃了一口且发黄的苹果从他裤子里冒出来。小刘叹了一口气,说,真是穷得只有贱样。他什么也没说,推开我,而我没有感激他,瞧见那苹果,也骂道,你就是贱,活该。骂完,我吹着口哨离开,别提我有多高兴。

胖明对阿凯说,这有啥好高兴的,话说你会吹口哨吗?

阿凯缩着脖子,和方才的他判若两人,低着头往前走了几步。我也跟着走了几步,没多久快到我家门口。我说,我该回去了。胖明瞪了我一眼,说,真无趣,要不我们玩点刺激的。我说,玩什么?阿凯摇头说,我看,还是别了。胖明喊道,这样,我们猜拳,谁输了,明天去骂他两句怎么样?

阿凯说,我不玩。

胖明说,怎么,怂了,瞧你这怂样。

阿凯说,没怂。

胖明说,那玩咯,小江你应该不怂吧。

我说,玩就玩,谁怕谁。

等等,一会一起数一、二、三,胖明说。

空气里沉闷了两秒,然后冒出三个同样的声音:剪刀、石头、布。

一阵风路过,灰尘扑面,我输了。我开始反悔,要不,不玩了。

那不成,谁反悔谁就怂,胖明拽着我的手说。

我想了想说,我明天可以去骂他两句,但你们要帮我把小刘师傅引开。

胖明说,没问题。阿凯不吭声,瞥了胖明一眼,不知道他心里藏着什么事情。

我的脚步快迈到家门口时,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母亲从房屋冲出来,朝我喊道,都多晚了,现在才回来。我立刻缩回屋里,说,妈,我……母亲站在我面前,如同一位巨人俯视着我,没等我开口,又是一阵河东狮吼,你去哪了,这么久才回来?我在她面前实在藏不住事,便老实交代,去看那个陈师傅了。母亲疑惑地问,哪个陈师傅?我说,就是那个站在木梯上的陈师傅,我好奇他怎么站在木梯上走路?母亲冷笑道,这有什么好好奇的,前几日我去市场买菜,有听别人说起他的事情——他呀,就是一把贱骨头,去工地做工的时候偷了别人的工具包被人打断了腿。我不敢相信,连忙问道,这是真的?母亲想了想,说,我觉得是真的,不过也有人说他喜欢上隔壁村的寡妇 ,被寡妇那老父亲打断的腿。母亲说完,摊了摊手,没等我开口,她立刻朝我喊道,理他真假干嘛,快去写作业!我说,好。但心想母亲对于他的了解也只是从别人口中所得,便顿时失去乐趣。


又是一个早晨,我和胖明、阿凯,绕过那条小溪,风一刮又遇到灰尘蒙住视线。我心跳厉害,毕竟离他所在的工地越来越近。我说,要不……胖明似乎看穿我的心思,说,小江你莫不是怕了?我挺直腰板说,谁怕了,一会你们帮我把小刘引开。

这还差不多,胖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眼看离他那又近了一些,我的心快蹦出来,可能怪谁呢?还不是因为自个倒霉。我远远望向工地所在的方向,越走近越看得仔细,好像有一面墙上排满了一排又一排红砖,而有一两块红砖仿佛要掉出来。

嘘,快到了,我对我的心脏说,让它跳得慢一些。我瞧见那辆熟悉的三摩车,心脏更是闹得厉害,就连大脑也像没了知觉,一时半会不知道该骂他什么。我停了下来,望了望四周,除了那辆三摩车之外,还有一辆白色面包车 ,即使上面沾着灰,也不影响我和阿凯多看了它几眼。胖明说,不就是一辆面包车吗?我爸爸也有,改天开出来给你们见识见识。阿凯不说话,而我这次随他,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胖明有些不耐烦,推了我一把,说,快进去。我轻声说,我从后面进去。胖明往里面看了一眼说,小刘师傅出来了,交给我。没等我反应过来,胖明却喊道,小刘师傅,来这儿。小刘师傅瞧见他们,迅速走过去。我迅速钻到后面,仿佛听到吵闹声,我瞧见后门有四个人围住他。他头顶着黄色帽子,额头正冒着汗,双手正扭着楼板上的螺丝。一个人对他说道,我听说你偷别人工具,有这一回事吗?他说,没有。又一个人说,那你是不是被隔壁村寡妇的老父亲打断腿?他说,没有。而这一次,他的语气淡了些。那四人相互而笑,其中另一个人瞪了他一眼说,前几天我不见了一把冲击钻,我看就是你偷的吧。他双手下坠,低头看了那人一眼,依旧说,没有。只不过这一次的“没有”声音比前两次大了一些。他好像在瞪你呢?又一个人说。我看,他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个说他偷工具的人推了他一把,他连退几步,身子前倾,双手展开,只见木梯迅速立稳。哎呦,看来有点本事,那人又说,说完朝他撞过去。这一下,他整个人往下跌,没一会工夫,头着地,那顶黄色帽子从他脑袋上滑下来,后脑勺冒出血。那四人瞧见血吓得落荒而逃,有两个人还踩在他的木梯上。木梯折断了,从他大腿上滑下来。我瞧见那四人,连忙躲在一根柱子后。

等那四人走后,我瞧见他捂着脑袋坐了起来,用另一只手掀起他的裤子,我瞧见一根钉满黑色螺丝且粗大的木桩从他裤子里冒出来。我以为我看错了,再瞧了一眼,好像没有看到小腿,只瞧见那木桩替换他小腿的位置。我吓得合不上嘴,一个劲地往回跑,没来得及跟胖明和阿凯说声再见。

我一直往前跑,冲回家里,躲进房间的一个角落,什么也说不出来,直到几个小时过去,母亲提着一篮筐的菜迈进家,喊了我两声,声音很急,我立刻站出来。她轻声说,那个,小江,我刚刚在市场听说、听说那个人死了。

我说,什么!哪个人?

就是那个站在木梯上的陈师傅呀,我刚刚在市场买菜的时候,听人说他摔到脑袋,去医院的路上死了。

我摇了摇头,说,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母亲说,有啥不会,他在工地一定没戴安全帽,这出事故也很正常。

我还是无法相信,迅速冲出家里,往市场的方向跑,在这一路上,我听到有人说他死了,也听到有人说他离开镇子了,而我更相信后者。


从那一次之后,我便没有再见到他。在那之后的第五年,我离开镇子,去往城里读中学。到了城里,我极少见到三摩车,也极少见到灰尘,在那里,路灯总是按时亮起,在同一个夜晚同一条街上,有许多男人穿上西装在大街上走着,也有不少女人戴着金项链在谈天说地。就这样,日子过得很慢,我逐渐忘记他。

快到秋季时,枫叶懒散地落在街上,天边下着蒙蒙细雨,我路过一所正在装修的房屋时,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小刘师傅,我没有认错人。我立刻朝他走过去,没忍住问起他,他还好吗?

小刘师傅说,谁?

我说,就是你师傅,站在木梯上的师傅。

小刘师傅说,哪有这个人,就算有,现在也罕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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