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弦断，断那三千痴缠。坠花湮，湮没一朝风涟。花若怜，落在谁的指尖。晨曦微露，说是寻常风月，等闲谈笑间，其实满溢着吹花嚼蕊、赌书泼茶的岁月流年。无论天南地北，寒去暑来，年少时的记忆总会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浮现，脑海里都是曾经走过的路和亲密的人，而触目处尽是熟悉的痕迹，避无可避。
是夜，静卧南窗，夜雨霖霖，烛火昏黄，耍闹累了便打盹了片刻，醒来依稀觉得有人在灶台旁增添柴火，糯米的香气悄悄蔓延，蹑手蹑脚穿衣下床，睁着半眯的眼渴望着锅里的甜板，奶奶发现我的小身板站得笔直，慈爱的笑着抱起我，柔声哄着：明天一早醒来甜板就可以出锅啦，天冷冷哟，快到被窝里暖着喔。次日天刚微明，就迫不及待看着奶奶麻利的将甜板出锅，等着她赏赐解馋。
“毕竟是日子如针，曳着先浓后淡的彩线”，时光还未熬白头发，锦绣年华已片片剥落，一步踏不过的一生里，最后只是添衣加饭，以或叮咛或诀别的方式，结束说腻的甜言蜜语和摇摆不定的誓约，爱人如此，亲人亦如此。犹记得刚刚学会说话那会儿，一天到晚“阿婆，阿婆”喊个不停，转个身又要找奶奶，半会儿看不见都不行。蝉鸣夏季，中午小憩，空气里弥漫着树叶和青草的香气，阳光透过天井照在角落的青苔上，不知名的小动物留下经过的痕迹，平静且安逸。竹席留在身上的印迹未消散，我却呜咽着寻找不在身旁的阿婆，出门右转就看到她手中拿着针线，脚边是打开的木箧，带着老花镜的模样尤其认真。忘记穿鞋的小脚丫走路静悄悄，一把扑进奶奶怀里撒着娇，她无奈又宠溺的样子让我越发放肆，笨手笨脚地摘下她的眼睛，想要戴在自己眼睛上，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奶奶一边放下手中缝补的衣物，一边帮我擦干刚刚哭过留下的鼻涕，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
每年冬至前后，就到了晒萝卜干的时候。奶奶在地里种了很多白萝卜，收成后把它们切成长条状，放在缸里用盐围实，一层萝卜一层盐，装满后上盖，再压上大石块。一周后取出晾晒，晾晒的时候要将萝卜条摆在阳光充足的地方，比如屋顶。奶奶用箩筐装好萝卜条，准备挑到伯母家楼顶去晾晒，彼时刚刚学会走路的我已经是个十足的跟屁虫，奶奶没法只好把我放在另一个筐里。小小的我坐在箩筐里咿咿呀呀的哼着学会的词语，摇摇晃晃地把时光消磨。那时总觉得时间很慢，日子很长，在奶奶身边无忧无虑的过活着也许就是全部的生命。
眨眼间的事情，我上了小学、中学，离开了老家，离开了奶奶。遇见了更多的人，做了更多的事，日子变得很短，时间过得很快。渐渐地不怎么回老家，开始厌倦那种平静如水的日子，厌倦一成不变的生活。我变了。
高二那年，奶奶因为做了个颅内手术，整个人变得迟钝，记忆衰退，行动不便。奶奶不再灵敏，不要说收拾家务，连自理都变得困难；她记不住自己做过的事情，只记得手术以前的事；她无法独立完成一件事，只能时刻有人陪着。起初我还有耐心，听她讲那些陈年旧事，帮她挤牙膏洗脸，带她运动恢复，可是时间久了，所有的努力好像并没有独大的成果，我开始觉得沮丧，开始烦躁，也开始不愿意再附和着她。
我还有学业要完成，爸妈也有工作要做，照顾奶奶的责任便落到了爷爷身上。从来没有照顾过人的爷爷转换了角色，要开始操心家里的柴米油盐，要按时帮奶奶记着吃药，还要不时带着奶奶出去转转。上了年纪的人操心得多就容易吃不消，渐渐地爷爷也出现了一些老年病的症状，在我看来，有一部分原因是奶奶的懒惰，经过几年的恢复，奶奶已经可以自理，可以记住一些事情，能吃能睡精力很好。可是她已经不愿意替爷爷分担家里的事情，总是因为自己生过病就觉得自己无法完成很多事情，把所有的一切都推给爷爷和儿女们，我甚至有的时候很生气为什么她连自己的房间都不好好打扫，却跟来串门的人聊得不知天不知地，我也很疑惑为什么她看到爷爷那么辛苦，却不想着帮帮他，减轻一点他的负担。很多事情我都无法理解，不能释怀，也不能再像小的时候那样对她爱得离不开。
回老家时看到奶奶跟小孩子玩得有些过分，吃东西也不像从前那样优雅矜持，说来说去的话题都是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的家长里短，我的不满和厌烦之情越积越多，渐渐的已经不想跟她聊些什么，也不愿意再听她讲，总是在家里走来走去或者拿着手机一声不吭。奶奶也许是看出了我的不耐烦，不再跟我讲那些旧事，不再问我什么时候放的假、什么时候回学校，也不再问我学校在哪里。我感觉轻松了一些。
今年暑假再回家的时候，看着奶奶比以前变得勤快，变得更主动，我的眼眶突然湿润。也许奶奶真的有术后遗留症，她并没有我们想象的恢复得好；就算奶奶真的恢复好了，可能她也只是希望自己苦了大半辈子能在老年的时候享受一下被人照顾的感觉；也许她的生活习惯本就这样，只是我变了变得不适应她的习惯了……有各种的可能，也都无可厚非，有人照顾，有人爱，是福气，也是运气。我只是希望，说好要白头偕老的两个人，能够真正的相濡以沫。
离开的时候奶奶拉着我的手问我，什么时候再回家呀？瞬间泪目，想起小时候奶奶带着娇气的我去干活去赶集去走亲戚，不是抱着就是背着，从来没有落下我；晚上睡觉也一定要她在身边，早上醒来必须第一眼就看见她。而如今，我想要更自由的生活，却对奶奶的依赖感到嫌弃，真真是不应该。小时候我的种种任性和放肆，都是她的宠爱所致。现在奶奶每次看向我的眼神，也还都是满满的慈爱，我知道她心里一直牵挂着我，问那么多问题是因为她实在记不住，唠唠叨叨重重复复是因为她生活太单调，我却总想着离开，避开她的询问和唠叨。其实，那样做，只会让我丢失那个最爱我的人。
灶上煮的水快要开了，噗噗声，跟蛙鸣、虫鸣都和在了一处。很多个夜里，我都在想，将脑海里那些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关于亲人，关于自己。一早起来，看到奶奶在洗锅煮粥，听到我起床的声音抬头一看，笑着问我怎么那么早起。其实奶奶你起得比我早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