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连连,上班路上湿了鞋,雨水浸到皮肤,说不出的不舒服。人毕竟不是爬虫,对于阴冷潮湿有着本能的抗拒和讨厌。
我道钟情诗书之高雅,精神之境界,视俗间万般为下品,然则七情六欲、五官知觉,人所固有,无可否认。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身体的感觉才是最为直接和现实的,它展现的是最为赤裸又坦诚的快乐与痛苦,鲜活、真实,没有任何的矫揉造作。那是原始本能的冲击,乐则笑,悲则哭,痛则哇哇大叫。若情到浓处,便会如脱缰之野马,一任驰骋,不能自已。从古至今,为了遏制这脱缰的野马,缰绳一而再再而三地层层加固,我们可以称之为文明的枷锁。这个缰绳就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笑不露齿、举止得宜,它让社会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设备,每个人都成了一颗颗的螺丝钉,有条不紊,不偏不倚。
这种对感官享受的限制发展到后来,便成了对肉体的嫌恶,甚至是妖魔化了一切的感官享受,古今中外莫不如是,这是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后的必然产物。七情六欲本就是人间冲突之根源,若要组织一个庞大的社会,放任不顾必然会引起相互间的残杀,将社会推向灾殃。由此先哲们主张肉体的罪孽,欲望的邪恶,呼吁将注意力放在精神的层面,追求更加高尚优雅的快乐与享受。
但感官的刺激毕竟是最为真实的知觉,即便道德教化将追求感官的快乐归入最为低级的趣味,也难以阻挡人们的趋之若鹜。齐宣王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他的意思是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也没办法呀!其实这是普罗众生的心声,我又不是要当尧、舜、周公,诱惑来了我挡不住嘛!
当魏晋名士们抛开这些缰绳,追求个人的体验和感官享受,中国最早的个人主义思潮就此迸发,形成了迷人的魏晋风流。他们抛却一切礼法规矩,整日对酒当歌,又酷爱五石散这种不是道该说什么好的矿物药物。当然也有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之流,提倡养生,说什么“耽声色,溺滋味,七情太过,则易夭折”,呼吁精神的重要性,走向另一个极端。过度专注于个人的感受,魏晋之风必然是会走向虚无主义,因为生活的意义没有了。
千百年后,我们似乎正在经历另一场的个人主义思潮,这当然完全是西风东渐的结果。现在享受美食、纵情声色不再让人觉得低级趣味,反而会赢得艳羡无数,在消费主义的推波助澜之下,对感官享受的极致追求竟成了一时风尚。各种吃播、旅游、游戏娱乐节目充斥市场,目不暇接,恰恰反映了普罗大众的追求所在。但对个人的关注永远无法摆脱的还是虚无主义的阴影。只追求感官的快感,则生存的价值何在?
日本人似乎也是在寻找一个出路,他们找到的方向一言以蔽之:寻道在日常。其渊源无外乎我们老庄的“道在屎溺”,虽看似浅显,人生的真谛尽在一句话中了。真正有价值,值得追寻的真理并不在远方,也不在宏大叙事当中,而是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这是要对生活的真真切切的体验中领悟的。前段时间流行的《扫除道》似乎有一点这样的意思。洗马桶也能找到生活的意义所在。
前几天,偶然的机会看了一集日本的电视剧,名字叫《晩酌的流仪》。这是一个美食题材的电视剧,与《孤独的美食家》相似,没有称得上故事的剧情,讲述的是女主人公为了每日为了享受最为美味的啤酒,进行各种准备的过程。如何喝到最美味的啤酒?首先你要保证拥有对啤酒的强烈的欲望,那就要让身体达到最为饥渴的状态。为此,她会去健身房挥泪如雨,会去桑拿房咬牙硬抗,或做其他类似的活动。其实这是一个特别简单,又能轻松实现的享受人生的方法:如何让一顿饭最为美味?饿一顿么!
但很少有人愿意这么做,觉得这很滑稽,不入流或不值得。这难道不就是传统思维在作祟么?鄙视口腹之欲罢了。如果说让身体达到饥渴状态是内部修炼,那外部修炼当然是要准备美味的下酒菜,一定要可口、新鲜,应时应景。作为主角的啤酒,必定要达到最佳温度,能够冰爽透心,所以冰镇的时间一定要精确到秒。甚至啤酒杯也要颜值和触感具优,更要放到冰箱冰一冰,既要防止影响酒杯中啤酒的温度,更要保证第一次嘴唇碰到玻璃杯的那一股冰爽的触电感。一切准备就绪,当第一口啤酒入口的那一刻,高潮来临,口腹的满足在顶点爆发。
可以说,这是匠人精神在日常琐碎中的实践,看似微不足道,却竟是如此美好。也许,我们缺乏的就是这样的一种精神与追求。我们太想那遥远的地方,总是钦羡朋友圈中的那些美轮美奂的山山水水,嫉恨着眼前日复一日的家常便饭。殊不知这些才是生活的本真,只要用心也可以让它变得精彩、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