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逝去的人**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暴雨如注,天河仿佛倾覆,狂泻而下。浑浊的河水咆哮着,裹挟着泥沙与断枝,疯狂地啃噬着河岸。就在这风雨如晦的深夜,我——一个沉睡了二十年的亡魂,在冰冷与潮湿的裹挟中,缓缓苏醒。
腐朽的棺木在风雨中呻吟,一角已被河水冲刷裸露,泥土的气息混杂着死亡的腐味,令人窒息。恐惧,如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我的魂魄——那是一种被遗弃、被遗忘的绝望。我害怕,害怕这最后的栖身之所,终将被野狗撕扯,被世人践踏,化为尘埃,再无痕迹。
二十年了。二十年前,同样是这般暴雨倾盆,我被儿子亲手封入这方黑暗。他跪在泥泞中,泪与雨混杂,嘶哑的哭喊至今在我耳畔回荡:“爹,您一路走好……”那声音里,有撕心裂肺的不舍,有穷尽一生的悲痛。如今,他亦已先我而去,只留下我这孤魂,在河畔风雨飘摇,与虫蚁为伴。
我生在河头,长于河畔,这一生,我的根早已深扎在这片土地。我固执地选择葬于此,只为能日日凝望那奔流不息的河水,嗅闻那熟悉的泥土芬芳。可如今,这养育我的河,这滋养我的土,竟要将我一点点剥离,暴露于天地之间。我的执念,竟成了今日的劫难。我害怕被遗忘,害怕被撕碎,害怕这最后一点存在的证明也烟消云散。
“我还在这儿……”我在无边的黑暗中低语,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不甘的祈求,渴望被看见,被记起,哪怕只是一眼。
**第二章 忆**
记忆的闸门被风雨叩开,尘封的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些简单而温暖的岁月。妻子早逝,只留下我和儿子相依为命。我们是村中最平凡的农人,靠着河畔这片肥沃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虽清贫,却也安稳温馨。
儿子沉默寡言,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用稚嫩的肩膀扛起家庭的重担,用粗糙的双手抚平我心中的忧虑。他是我此生最大的慰藉,也是我最深的牵挂。
我记得,村里的老李,后来的村长,曾不止一次劝我迁坟。他说河畔不稳,水患频发,恐非长久之计。我却倔强地摇头,指着奔腾的河水,固执道:“我生在河头,死也要望着河。这是我的根,动不得!”儿子也曾担忧,我却以父辈的威严压下他的疑虑。如今想来,那份执拗的坚守,究竟是对故土的深情,还是一种无形的负担?
村民们世代喜欢取用河畔的沃土,或种菜,或填宅基。我曾为此与他们争执,寸土必争,守护着我身后这片小小的领地。我总以为,守护住这片土地,便是守护住了我的存在。可如今,这份守护,在自然的伟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我腐朽的棺木,不堪一击。
**第三章 远方来信**
我的焦虑与不安,仿佛真的随风飘散,吹向了远方。村长老李接到了一个电话,来自远在外地的孙子——陈远山。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儿子病逝的噩耗。那声音哽咽而疲惫,却清晰地传递着一个遗愿:将爷爷的坟迁走,另择吉地安葬,或与他合葬,让父子二人在另一个世界也能相伴。
老李带着几个村民冒雨来到河岸查看我的坟地。雨水无情地冲刷,棺材的一角赫然裸露,朽木斑驳,湿泥狼藉。村民们见状,无不惊骇,议论声如蚊蚋般响起。“亡魂不安啊!”“这河畔,终究不是安息之所。”敬畏、惋惜、恐惧,在人群中悄然蔓延。
村东头老杨家的俩小子,脸上浮现出愧色。他们低声嘀咕:“前阵子,我们还从这儿拉了几车土去填菜园子……”他们担心,是自己动了坟土,惊扰了亡魂,才引来了这场灾祸,让亡魂不得安宁。恐惧,在村民心中生根发芽,化为对未知的敬畏。
**第四章 归乡**
不久后,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村口。是孙子陈远山。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脚上还沾着旅途的尘土,神情疲惫,眼神却深邃而坚定,像一潭沉淀了岁月的湖水。多年未归乡的他,早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眉宇间多了几分沧桑与担当。
他与村长老李促膝长谈,了解了父亲临终前的情形,沉默良久,两行清泪如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过他黝黑的脸颊。他来到我的坟前,凝视着那暴露的棺材,双膝重重地跪在泥泞之中,声音哽咽而决绝:“爷爷,我来接您回家了。”
我的亡魂第一次“看见”这个血脉相连的孙子。他已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心里百感交集,激动、欣慰,又夹杂着一丝陌生与愧疚。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风雨中摇曳的烛火,在我心中悄然升起。
**第五章 开棺**
迁坟的日子定下了。村民们自发前来帮忙,小心翼翼地挖掘坟土。棺木早已腐烂不堪,与湿泥混杂在一起,散发出一股陈腐的霉味。我凌乱的遗骨,若隐若现,像一幅破碎的拼图。
孙子陈远山神情肃穆,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一双鲜艳的红手套。那抹红色,在灰暗压抑的场景中,如同跳跃的火焰,格外醒目。这是父亲生前为他备下的,迁坟专用,既是后辈对先人的敬重,也是民间避邪祈福的古老习俗。他郑重地戴上红手套,动作缓慢而庄重,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周围的村民,都屏住了呼吸,连雨声似乎都小了许多。
他开始了取骨。戴着红手套的手,小心地拨开泥土和腐朽的棺木,一片一片地拾取我的遗骨。骨头颜色灰白,有些地方已经碎裂。他用一块干净的白布托着,轻轻地放进准备好的小棺材里。我那件破旧的衣服,残片与骨头粘连,他用小木片细心地分离,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然后将衣片另行包裹起来。
每取一块骨头,他都低声默念:“爷爷,孙子不孝,接您回家了。”那声音,虔诚而悲伤,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有村民递上清水,他偶尔会沾湿手套,清理骨头上的泥污,动作细致入微。这份虔诚,不仅是对遗骨的尊重,更是对血脉亲情的延续。
当大部分骨头都已安放妥当,他开始清点。突然,他停住了,脸色骤然一变。右腿的胫骨,不见了!气氛骤然凝重起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村民们面面相觑,不安的情绪再次如阴云般笼罩下来。
就在这时,杨家老大突然一拍脑袋,带着几分惶恐和愧疚,嗫嚅道:“远山,那日我们拉土,好像看到土里有块白的,以为是石头,就……就一起扔进车里了……”他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第六章 寻骨**
“那得麻烦杨大哥回地里翻翻土,缺一块骨头,爷爷都下不了葬。”孙子陈远山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像一道命令,穿透了所有人的犹豫。
村民们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行动起来。他们将之前从河岸取走、用于菜园和宅基的土,一车一车地拉回坟地附近,摊开在干净的地面上。一场细致而浩大的寻骨行动,在河畔展开。
孙子依旧戴着那双鲜红的手套,和村民们一起,俯下身,用木耙、竹筛,甚至直接用手,在泥土中仔细翻找、筛选。孩子们起初嬉笑着围观,捡到碎骨被大人严肃地呵斥,场面紧张而庄重。我的亡魂焦急地在人群间游走,感受着他们的虔诚与努力。我多想告诉他们:“在土堆深处,在那片稍微潮湿的地方……”我无声地引导着,仿佛我的魂魄也参与了这场寻找。
杨家二人最为卖力,他们一边翻找,一边低声向我忏悔:“陈大爷,对不住啊,是我们疏忽了……”。他们的愧疚与惶恐,化为寻找的动力。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忙碌的人群和摊开的泥土上,为这场寻找蒙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
终于,在一片被翻动多次的土堆深处,八爷的手停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根细长的白色骨头。大家立刻围拢过来,仔细比对。没错!正是我缺失的右腿胫骨!
孙子陈远山双手接过骨头,红手套包裹着冰冷的骨殖,他的眼眶再次湿润。他郑重地将腿骨放进小棺材,与其它遗骨拼合,声音哽咽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爷爷,全了。”
**第七章 入土**
迁葬的仪式在村后山坡的吉地举行。新的坟茔早已挖好,风水是老李亲自看过的。孙子陈远山亲手将装有我完整遗骨的小棺材放入墓穴,仔细地摆正。他焚上香,烧着纸钱,口中念念有词,诉说着对爷爷和父亲的思念,以及完成他们心愿的告慰。
村民们默默站立一旁,见证着这场跨越生死的团圆。我的亡魂,随着遗骨一同下沉,感受到大地的温暖和安稳。那份长久以来的漂泊与恐惧,渐渐消散。
仪式结束,众人默立片刻,空气中弥漫着肃穆与解脱。村长老李走过来,递给孙子一碗清水。这是乡间的规矩,埋葬后要喝水漱口,洗去世间的阴晦,告别亡灵,回归生者的世界。
孙子双手接过水碗,先喝了一小口,然后低头漱口,神情肃穆而虔诚。这小小的仪式,象征着他将死亡的沉重“吐出”,完成了对祖父最后的承诺,也完成了心灵的净化。村民们也依次喝水漱口,有老人低声念诵:“安息,清净。”
孙子将碗中剩余的清水,缓缓洒在新封的坟土前,寓意“生者归生,逝者安息”。我的灵魂,终于彻底地放松下来,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我最后看了一眼孙子远去的背影,那背影,带着疲惫,却也充满了完成使命后的平静。
“走吧,孩子,我安心了。”我在心中默念。
夕阳的余晖温柔地洒在山坡上,新坟静默,河风轻拂,大地归于一片宁静与安详。我,终于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重新入土为安,灵魂也找到了最终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