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秋天的夜晚,我和我的朋友坐在乡下的院子里纳凉。我在县上小学教书,每个暑假我都会来乡下度过。等到夏天结束,秋天将要到来,我也就要回去了。关于我的这位朋友的过去,我可以说一无所知。自从他一年前突然到来,从我父母手里买下这间农房和旁边的几亩地开始,我就和他成为了朋友。他可以说是一个神秘的人,但并不阴沉,孤僻。反而在他身上透露出一种我所不具备的乐观精神。
这天非常晴朗,明亮的月光洒满了整个院子和远处的田野,凉爽的微风带着田野上特有的气息从我们身边拂过,带走了夏日残留的热气。偶尔我们会谈论镇上或者村子里发生的一些新闻,但更多的时候我们会谈论书本或者哲学问题,这对我来说,是非常难得的。他很有文化,所以我对他突然来到这里成为一个农民一直非常不解。直到今日,我决计解开这个谜团。
“所以,像你这么有知识的人,为什么来这里过如此清贫的生活呢?”
他略带惊讶的看了我一眼,仿佛我不该对如此明显的问题产生疑问。
“首先,我不觉得清贫的生活有什么不好的。有时候反而和知识分子更配。”他沉吟了一会。“从土地里长出粮食,院子里长出蔬菜、水果和花朵,这些都让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成就感。这样的生活,才让我感觉我在活着。”
说完这些,他笑了。我想一定是因为他从我的脸上看到了困惑。的确,对于我的这位朋友,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不解。
“知识分子追求的应该是哲学和艺术。”他接着说。“这些都与优越的生活无关。当然,直到一年以前,如果我听到我现在所说的话,反应一定是和你一样。”
“那一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产生这种想法?”
他用眼睛诚恳地看着我。“准确地说,并不是某一个时间点,而是在那之前的全部二十七年,这种想法一直在我的心里悄悄萌芽,直到那天,我解脱了。”
“那天之前的二十七年时间里,我一直是一个上进的青年。我穿着适合职场的职业套装,对待上级和同事彬彬有礼。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那个大城市里买一套房子,扎根落脚。这在任何人看来都无可厚非,也非常符合我父母的期望。对未来幸福生活的向往一直支撑着我。”
“就这样过了五年。五年里我也升职加薪了,但我并不感到快乐。那一天,极热。我穿着衬衫,西裤,黑皮鞋,挤公交下班。虽然是傍晚,但是闷热的空气没有一丝退却的意思。我在拥挤的公交车里拼命挣扎出属于自己的一小块空间,旁边是一个穿着蓝衣服的胖子,圆圆的头上堆着肥肉,在我旁边挤来挤去。看着他那颗大汗淋漓的光滑的脑袋,再看看车厢里每一个挤到变形的人们,我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这绝不是我想要的。所以当公交门打开时,我飞快地跳下了车,飞快地跑回了家,飞快地收拾了东西,飞快地辞了职。然后我就来了这里。”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于是我略带嘲讽的对他说:“这么说你只是在逃避而已,远远没有你说的那么高尚。什么哲学,艺术,一点也沾不上边。”
他沉默了。然后他说:“我想我并不是在逃避,我只是做出了选择。我选择了——如你所说的,逃避。因为那种生活不是我想要的,那是别人希望我想要的。看着满满一车厢的人,也许我想到并不只是我自己。我只是觉得这种事情没法停止,有一天我可以买了房子,买了车子,再也不用挤公交。但又有新的人上了公交,继续这么拥挤下去。殊不知到头来得到的仅仅是空虚罢了。然后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希望他们能替我们实现自我,周而复始。”
“你这是在否定人们的工作!并不是周而复始,一切都在进步!”我涨红了脸,稍微有些激动。“我觉得你只是在逃避责任罢了。”
又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微风吹动着树木发出沙沙的响声,一片落叶掉落下来砸在地上,秋天真要来了。
“你知道吗?”他说。“当我一个人站在田野里,远处只有天空和一望无尽的大地,我感受到的不是自由——而是恐惧。没错,自由带来的恐惧。我知道自己把命运交给了自然,我有可能明天就会死去。但相比于在城市里的那种安全感来说,我更愿意像现在这样。”
我无话可说。
我和这位朋友谈论过很多东西,狄更斯,托尔斯泰,弗洛伊德,杜拉斯。谈论明代的历史,谈论红楼梦。通常他会有非常独到的见解。但今天,我无论如何无法同意他的看法。也许他会感到失望吧,他引我为挚友,我却无法在最根本的东西上支持他。
第二天一早,我便乘火车回镇上去了,没有道别。在火车上,我仔细思索着他说的话。我不知道他正确与否,我也没有权力进行评判。但我知道我是对的。明天就要开学了,我想念我的同学们。我要教授给他们知识,告诉他们去追逐自由和理想,看着他们去上大学,努力建设这个世界。也许其中也会有一两个如我朋友这样死脑筋的人,但那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