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
皮鞭劈开灰尘,落在驴臀,驴蹄儿不满地敲打土路,张生急切地缩短开封城与家的距离。
近来妻子常出现在梦中,坐在轩窗边,对着铜镜梳妆。张生浮现镜中对视,妻子郁郁无言。
铜镜变幻焦距,张生面容清晰愉悦,妻子模糊凄婉。伸手触向妻子,蓝光一闪,铜镜幻灭,张生喘着粗气惊醒。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与五年前离家时一样。时值熟秋,通往坂桥的路两侧,粟麦伏腰垂头。
垄边不时响起“啾啾、唧唧”的叫声,张生松开缰绳,静心聆听,脑中的铜镜退后,几只红泥蛐蛐罐挤上来。
白茬桌上,牛筋草伸入罐中,挑拨长须将军、方罗汉的斗志。张生耳廓抖动细辨蛐鸣,眼珠紧盯罐底,对妻子的喊声置若罔闻。
“夫君,家中的米缸快见底了,将阿爹编好的竹箩拿到集市上,换些米面吧。”
“啾啾,唧唧……”
“不愿去摆摊露面,就把功课多温几遍吧,秋闱又要开始了。”
“啾啾…啾…唧…唧唧…”
“开封城的舅父,经营茶庄,收入颇丰,前几日来信催你去投奔他。”
“噫,方罗汉还是输了。”
妻子倚在门口,望着全神贯注的张生,哀叹一声。勒紧旧绦带,拎起地上的几只新竹箩,推开房门。
铅沉沉的天空,鼓来浑黄的风,穿过房门,吹偏肩膀,妻子再次回望,又再次失望。一只蛐蛐爬上草茎,跳到桌上,长须抖动,吱吱地鸣叫。
风撞到光秃秃的墙壁,旋了回来,撩开秀发,露出小巧的元宝耳。门扇哐当合上,桌上的蛐蛐,歪着脑袋,盯着房门。关门声惊醒张生,抬起头扫了一眼桌面,拿起竹镊,将蛐蛐夹回罐中。
天边传来呼呼的吼声,一股浑黄的风,似远古的巨龙,鼓荡而来。天空霎时铅沉。
张生心中一凛,眼睛慌张地搜寻避雨之处。
几丈远,一条土坡延伸向下,坡脚一处池塘,蛙声零落。塘上坡腰辟了一个平台,搭了一间低矮的茅草屋。草屋像一只煮熟的河蚌,仰躺平台,张开大嘴冲向池塘。
圆弧形的屋檐,挂了一帘青色的帷帐,烛光透过稀疏的经纬隙,晃动几个人影。
风声嘶吼,野草低伏,池塘水浪翻滚,蛙声阒灭。张生放开缰绳,将驴赶入一个背风口。
茅草屋似一条方舟,在风暴中岿然不动,烛光依然明亮。
点点淡蓝色的萤光,从草屋周围的地面曳曳升起,串成线,织成帐,在屋顶编结成网,像漫天的星斗,为茅草屋罩上璀璨的穹顶。
毛驴躲进避风口,甩开门牙,大口啃草。驴耳忽然听见啵地轻响。抬头看见张生飘踩草尖,走向蓝色的穹窿。
蚕丝薄的窿壁,向内逐渐凹陷,浮雕出张生的鼻子嘴巴。脚步不停,越来越清晰,眉毛可数,啵地一声,壁破裂,张生融入穹窿。地面升起蓝光,迅速补好裂口。
毛驴闭眼晃晃脑袋,再睁眼时,淡蓝色的光团坠在坡腰,明明灭灭。
风拂净麦草,格外清香,哼哈一声,不再理会。心大的主人自有天相。驴继续埋头啃草。
手指触到冰凉的草帘,心中一动,停下脚步,抽出几根蒲草,手指灵活地翻飞,编出一个双桃形眼衣,系在脑后。
掀帘而入,围地而坐的四人,扭头看向张生。
一池桌面方圆的水渠,曲折成古老的云雷纹,压印在地上。每角各坐一人,下首是一个年轻妇人。看见陌生人进来,妇人羞涩地低头,拢紧耳根的秀发,露出一只小巧的元宝耳。张生心中一沉。
“在下刘生,路过贵地,恰逢风雨大作,冒昧进屋一避。”
上首坐着一个油黑脸膛的汉子,手捻嘴角两根虾须长的胡子,淡然一笑。抽出一个矮墩,递给张生,扬手让坐。
“刘生客气了,出门在外,皆有不便之时,何谈叨扰。请坐。”
“我们邀来一个妇人,围坐曲水,玩流觞的游戏。公子若有兴趣,亦可参加。”
左首边一个紫衣方额的老者,递给张生一个酒杯。与妇人对下角的一个绿衣白面少年,嘴角下撇,不情愿地递了一双筷子。
张生挤在老者与少年之间,借着烛光,端详手中的酒具。
酒杯是直桶鼓腰的陶罐,入手寒凉,细腻如肌肤。食筷扁长有节,握之割手。偷眼瞟向下首,妇人神色落寞,眼帘低垂,凝视哗哗曲流的水渠。
“今日特邀来儒士之女,为众等请歌一曲。”
长须汉子伸手取来一只酒罐,弹入曲池,水流缓缓,悠悠漂至妇人面前定住。
妇人无奈地轻叹一声,撩起秀发,拿起酒罐,沉吟片刻,朱唇轻启。
“叹衰草,络纬声切切。良人一去不复还,今夕坐愁鬓如雪。”
长须哈哈一笑,“有劳夫人。”捏起一只酒罐,仰脖而尽。
方额老者复抛一罐,至妇人面前。妇人面色微愠。
“请夫人续歌。”声音冰冷高昂。
“劝君酒,君莫辞。落花徒绕枝,流水无返期。莫恃少年时,少年能几时?”
少年随手扔杯至妇人面前。妇人忽泪水盈面,沉默不语。张生透过眼衣,扫视一圈,面色阴沉。
“夫人已唱罢两阕,何不接续完整,空教劳燕分飞。”声音戏谑低唳。
“怨空闺,秋日亦难暮。夫婿断音书,遥天雁空度。切切夕风急,露滋庭草湿。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闺泣。萤火穿白杨,悲风入荒草。疑是梦中游,愁迷故园道。花前始相见,花下又相送。何必言梦中,人生尽如梦。”
妇人连唱三阕,胸口起伏,身形萎靡黯淡。
长须汉子又弹一罐入池中,高声叫道:“夜色已深,请夫人再歌一曲,即送归程。”
妇人嘴角咬动,眼含怒色,螓首别向一边。张生暗中攥紧一只酒罐,指节咯嘣作响。
少年见状,嘴角狎笑,欺身扑到妇人身边,搂住细腰,拿起一罐酒强行灌入樱口。
“无能之夫,让你食粗粮,系旧绦带。今又远遁他乡,音讯皆无。见你空闺寂寞,爷们儿邀你来耍一耍,贱妇反倒贞节起来。痛快唱罢归家,否则清白不保,日后无颜见人。哈哈哈……”
“哈哈哈…唧唧…”
“哈哈哈…啾啾…”
怪异的嘲笑,响彻矮屋。妇人扭动身体,面色窘红,不停地挣扎。
张生扬起酒罐,猛地砸向少年。呯地一声,陶罐碎裂,少年的脑袋瘪在肩头。迸飞的碎片,扎破妇人的额头,留下一道月牙形的伤口。
张生复抓两罐,回身欲砸向长须和紫衣老者。
烛光忽灭,蓝穹消散。张生猛然发现,自己坐在风声呼啸的坡腰上,一只蚌壳歪在脚下,几只陶罐散落一边。不远处的驴子,嚼着草根,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呆了片刻,张生扯下眼衣,起身踢飞壳罐,几步跑到驴前,翻身勒紧缰绳,猛抽驴臀。驴子忙咽下草根,咧嘴大叫,甩开蹄子,迎着风,跑上坡顶,沿着归家的路狂奔。
跳下汗涔涔的驴背,推开出迎的家人,急忙奔向卧室。
妻子面墙而卧。张生站立床前,默默地看着。
妻子猛然起身,看见张生,掩面而泣。
撩起秀发,露出小巧的元宝耳。掰开葱白的十指,苍白憔悴的脸,浮在眼前。一道月牙形的伤疤,刻在额头,像一柄锋利的镰刀,狠狠地剜进张生的心里。
白茬桌上,放着几只直桶鼓腰的蛐蛐罐。掀开气孔盖,一只油亮的长须蛐蛐,挨着一只方罗汉,畏缩地贴在罐边。罐中趴着一只瘪脑袋的白颊蛐蛐。
张生拿起竹镊,伸入罐中,噗噗两声,汁水四溅。
窗外雷鸣滚滚,张生眼迸寒光,拢起桌上的罐子,推开窗扇,尽数砸向地面。
陶罐碎裂,秋雨倾盆而至,蛐尸顺着雨水冲刷出来的水槽,弯弯曲曲地漂浮。
一只青甲将军虎踞槽边,长刀呱呱出鞘,几只浮游的蛐尸卷入口中。
注:配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