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最孤独的部分便是,互相不理解,误会,以及不信任 ”
注释:大卫·福斯特·华莱士 下文略写为“DFW”
滚石记者 下文略写为“DL”
《旅行终点》是我最近看到的最好的“对白”电影之一。上一部如此喜欢的应该是《锡尔斯玛利亚》,还有锡兰的《冬眠》。
这部电影里,许多对话在表面上很简单,非常简单,但真实包含的信息量则是非常多的。除去杰森·席格尔对DFW本人“难以判断真实性”的演绎部分,只要电影里的那些对话是真实存在的,那么这些信息,包含了诸如孤独、死亡、名利、自我等各个人生主题,DFW以过来人的身份,用自己的经历、当下行为、以及观点袒露了对各个主题的看法,而DL则更像是一位后来者,仍在经历的路上。
电影以DL得知DFW的自杀消息作为开头,自身踏入中年的滚石记者翻出十多年的录音,他与DFW一起经历的那段短暂的旅程,似乎已隐隐暗示了“他为什么自杀”的原因。又或者说,对于伟大的人物而言,死亡只不过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选择而已。
关于死亡,电影里DFW的表述有一段:
“我书里写过一段是讲,当一个人从燃烧的摩天大厦跃下时,不是说他们不再惧怕坠落了,只是另一种选择更糟糕,这就会令你思考什么样的情况是如此糟糕,以至于跃入你的死亡都显得是种解脱。”
他的抑郁在很久之前就有苗头,甚至已经历过它,感受过它,并为之选择重新开始一段正常人的生活,他称它为“心灵危机”——
“你比旁人出色太多,因你已看穿这一切均不过是幻梦;你也比旁人糟糕太多,因你已经该死的无法正常过活。”
这些看似作家间的对话,其实并不是关于作家的,而是关乎每个人。作家只是在一定程度上,通过自己的创作,比普通人更加容易认识到自己,无论是关于心灵危机与抑郁与死亡的表述,还是在渴望与惧怕成功方面,他们都来得更加敏感。他们思考的太多,太多时间,也太多角度、可能性,这些让他们无法过该死的正常生活,也无法做那些该死的正常的工作。
DFW让我想到塞林格。后者在写出《麦田守望者》后名噪一时,而他却在新罕布什尔州乡间的河边小山附近买下了90多英亩的土地,在山顶上建了一座小屋,独自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隐居生活”,不接受访问,不出现在公众视野。他虽然从未放弃写作,但他在1951年之后,甚至很少公开出版自己的作品。
不得不说,DFW与塞林格都更接近智者,他们是真正拥有智识的那一类人。正如DFW在描述成功、被大众关注时所说的那样——
“我必须得从这些关注中抽离出来,因为那些关注就像是给你的大脑皮层来了针海洛因,我真正需要勇气的地方,是得静坐在那里,承受出这种抽离,并且努力提醒自己什么才是现实。现实就是,我34岁,独自待在房间里,面对着一张纸头。”
在获得成功时,他们首先想到的如何从“成功”的金光闪闪之中抽离出自己,回归真实,回归现实。这与一般人的思维截然相反,电影里作为DFW的对比,滚石记者DL则正渴望着收获一场如《无尽的玩笑》般的成功与赞誉。
讽刺的是,如今我们也无时不刻的处在一种状态之中,渴望成功,因为成功能够为我们赚取金钱与名声,支撑光鲜状态、无所不能有的生活;而另一方面,我们惧怕成功后的失败,已经到达高峰后的跌落处境,这种处境在我们通向成功之路时,无时无刻不伴随着我们,拉扯着我们,让这种渴望变得矛盾,而且虚幻。
大众化的成功正在使我们沦陷,混淆真实的需求——我们真正需要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也许并非是出人头地,并非是买得起奢侈品,出得了国。真实需求与真实自我掩盖在物化的社会氛围之下,成为一个又一个成功案例的牺牲品。
如DFW在电影里不断提醒DL的那样,他想告诉年轻的记者,真实的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不吸毒、不酗酒、养两条狗、开一辆破车、喜欢被漂亮女人关注、想要滚床单的男人,一个普通中年男人,一个陷入过泥潭、而今尽力保持克制、清醒、认知自己的男人。他对自己,对外界的认知比DL更准确的多。
而DL所表现出来的,则是人与人之间最孤独的部分——互相不理解、误会、以及不信任。电影中后段两人的争吵与对抗,强化了前部分,DFW所表现出来的对孤独的认知。就如DFW在坦白自己时,DL觉得他在惺惺作态,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部分,连DFW自己也说不明白。也许确实只是DFW撕下了最表层的一面,也许他只有两面。
他们就像镜子外的两个人,这面镜子照出的永远只有一块模糊的轮廓,或者影子。镜子里永远只是人这个个体,而非照出具体某个人。这就是个体的孤独。
2008年9月12日晚,DFW自缢于家中,终年仅46岁。他留下了两部长篇小说,三部短篇小说集,以及两部论说文集。他在书里所展示的色彩斑斓的生活,被扭曲的大众文化,世人内心的焦虑与寻找,或许正是电影里他所被束缚的“美国式生活”。
看完电影后查了他的两段访谈。
一段来自他在1996年接受WNYC的一个访谈,其中关于“完美主义”,他说——
(以下自己翻译的,不太准确)
“你知道,拿完美主义这件事来说,它是非常危险的。如果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完美主义者,你将什么事都做不了。因为你做任何事时,结果都显而易见——为了让作品更真实,你得牺牲掉脑海里更完美的那部分,这么说多少有一点悲观。在这件事上,我挣扎了好几年。”
而在另一场访谈里,他着重谈论了“写作”这件事——
(以下译者为“比目鱼”)
“有一位我很喜欢的老师曾经说过:好的小说,它们的任务就是让不安的人感到安慰,让安逸的人感到不安。我想,严肃小说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让读者——那些和我们所有人一样被孤独地放逐在自己的脑壳里的人——提供一种能够接近其它自我的想像通道。作为人类的一员,忍受痛苦折磨是我们活在这个世上无法逃脱的一项内容,所以我们欣赏艺术作品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体验痛苦,当然,那是一种可以感同身受、作为替代经验的“具有普遍性”的痛苦。在真实世界里我们永远都是独自受苦,我们无法真正彻头彻尾地体验他人的痛苦。但是,假如我们读了一篇小说,而这篇小说让我们对书中虚构人物的痛苦产生了某种共鸣,那么,这种经验可能会坚固我们的信念:别人也会对我的痛苦产生共鸣。这种体验具有滋养和救赎的效果,我们内心深处的孤独因此而减轻。道理可能就是这么简单。”
“但是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电视节目、热卖的电影、还有大部分的“低级”艺术——“低级”指的是那些首要目的是为了赚钱的东西——它们让人感觉更容易接受,这背后的原因恰恰是因为:它们的制造者清楚地意识到观众更愿意接受一部提供 100% 愉悦感受的作品,而不是一部 49% 的愉悦附加 51% 痛苦的作品。然而“严肃”的艺术作品——那些首要目的并不是想从你身上捞钱的东西——它们倾向于让你感觉不安,或者逼迫你通过付出一定的努力来感受到愉悦,这和生活本身是一致的:快乐在大部分情况下是辛苦劳作和忍受种种不便的副产品。所以,普通读者,尤其是从小到大一直习惯于观赏那些接受起来不费吹灰之力、提供 100% 愉悦的作品的年轻读者,让他们阅读和欣赏严肃小说,他们会感觉非常吃力。这种状况很糟。问题的根源并不是当下的读者很“蠢”,而是因为电视和商业文化已经把人们训练得懒惰而且幼稚,以至于降低了对于艺术作品的预期。在这种情况下,想要让当代读者充分动用他们的想象力和智力来接受你的作品,这已经变得前所未有的困难。”
在电影最后,DFW一个人对着录音机说着可有可无的话,就像与DL开了一个玩笑。很难想象多年以后,当DL听到这段话时,是否会感受到这一个玩笑背后饱含的善意。而我的记忆则还停留在两个人在雪地里散步,四周一片苍茫,白光反射在两人的身上,DFW说出了那一句——
“It’s kind of calm. Real pretty. ”
难以置信,说出这句话的人如今已不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