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13日 星期天 晴
车子盘旋而上,不知绕过了多少山弯,终于停在长岭岗时,夏日的燥热便悄然退去了。此地海拔一千六百八十米,风一吹来,清凉直透肺腑——不是初春料峭的寒,而是清泉石上流般的沁爽,将人从里到外洗了一遍。远处,山峦如黛,云雾缭绕其间,仿佛有仙人行止;近处,层层叠叠的绿树深处,紫叶李盛开着,那紫色浓烈得几乎要滴落下来,为山林点染了奇异的华彩。
我们来到山间一家民宿,檐下坐一位老人,须发皆白,精神却矍铄如松。他在这里避暑已是第四年了,声音洪亮地说:“吃硒菜,喝硒泉,漫步钓鱼,真是精神焕发。”这清癯身影与爽朗言语,仿佛正是长岭岗水土滋养出的活广告。老人的家人白日里四散闲步,饭后寻访九间桥、红军桥,探秘山间神秘的硒矿床;待夜幕垂落,广场上便有了舞步踏响的节奏,孩子们则追着萤火虫的光亮,或是蹲在溪边垂钓。
今天早晨我们开车来到华中药用植物园。园子依山势铺展,草木葳蕤,引种着千六百余种药材,其中不少是世间罕有的濒危之品。那些草木各自栖息在专辟的区域内:草本区绿意柔顺,木本区苍劲挺拔,藤本区蜿蜒如蛇……草木默默吐纳,不仅守护着大地生息,也悄然梳理着游人的心绪。生命在此处,竟能以如此静默而坚韧的方式铺展,让人不能不肃然。
而另一处牵引人心的奇观,是那悬在绝壁上的“天路”。壁挂公路紧贴山崖,犹如一条惊心动魄的玉带。当地村民曾以何等意志在绝壁上开凿出这蜿蜒四公里多的通路?七处“Z”形急弯和十三道回头线,简直将山的险峻与人力的倔强编织成传奇。车子在云雾中盘旋,一边是深不可测的幽谷,一边是森然压来的石壁,人悬于半空,心也跟着忽上忽下——那凿壁的叮当声虽已沉寂,但行走其上,仍觉石壁深处有凿山者的呼吸隐隐传来,那是对生存的渴望,对通路的坚韧执念。
最后踏访的药王庙,隐于山巅古木深处,绿意环抱,幽邃庄严。可惜殿门紧闭,药王神像未能一睹。然而这遗憾竟也生出别样的滋味:古庙不语,却仿佛在门扉之后积蓄着千年的慈悲;未能亲见,反使心间多了一分悬想与敬畏。静立片刻,山风掠过檐角铜铃,清响如远古的回声,悄然荡涤了胸中尘虑。原来有些缺席,也能在人心深处种下更深长的念想与安宁。
下山路上,回望长岭岗层层叠叠的绿,仿佛它正以温润的苍翠涵纳着无数故事:那老人爽朗的笑声、药草园无声的积蓄、壁挂公路峭壁上生死刻痕般的凿迹,还有药王庙那扇未能开启的门……这一切都沉入山影的怀抱里,成为长岭岗深沉呼吸的一部分。
归途中,山气渐暖,心却依旧泊在那一方清凉之中。山无言,却以草木、古道、悬路与古庙作信使,传递着某种超越言语的抚慰——所谓人间清凉境,原非仅靠温度计上跳动的数字;它更在壁挂公路上凿痕累积的意志里,在老人中气十足的笑声里,在药王庙门缝里透出的幽深寂静里。这山岳的呼吸与人的气息交织,早已默默沉淀为一种恒久的力量:它不声张,却足以托举我们穿越尘世喧嚣,并时时提醒——人间的至深清凉,原来栖息于万物静默不语的怀抱中。